十月，远在江宁的步翀也听说了狄仁杰病逝的消息，努力压在心底的旧事以不可抑制之势喷涌而出。哀伤中，表面平静已久的步翀于满庭芳大醉，醉后胡言乱语，“元夕妹妹，还是你的主意好！” “元夕妹妹，我就知道你最聪慧。” …… 这一日，步翀被鹤鸣等人强行架走。 三日后，步翀失踪，步家派出仆人四处找他。 步蕤在长安接到信后，也立刻出门找他。 元夕也派人四处打听，然而步翀依旧杳无踪迹。 *** 腊月，聚宝山飘起大雪，衣衫破旧的步翀找了个避风的破屋坐下，生了火取暖。 疲惫的步翀睡了一觉，梦中看见元夕在棠棣院采摘结了花苞的忍冬，他高兴地跑去，一路叫着：“元夕，元夕……”，却一脚踏空，惊觉是个梦。 醒来后的步翀依稀看见眼前有个小小的人影，黄蓬蓬的乱发，一双明媚的桃花目。刹那间，他心跳如鼓，张口干涩地喊了声：“元夕？” 对面的小人儿吓得往后缩了一下，撇嘴欲哭。 步翀彻底清醒过来，这不知是谁家的小娘子，倒是长的和元夕幼时很有几分相似。 步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儿不答，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步翀。 “你家大人呢？我陪你过去找他们可好？” 小人儿摇头，眼巴巴地看着步翀火堆上架着的馒头。 步翀伸手将馒头插下，吹了吹，递过去道：“吃吧，吃过我就送你去找你父母。”小人儿刚咬了一口馒头，闻言大哭，口中的馒头也落了地。 步翀惊呆，这，这是元夕吗？小时候受了委屈，就是这样，总要我哄上一阵子才好。他鬼使神差地抱起小人儿，给她擦了眼泪，喂她吃馒头。 一个馒头下肚，小人儿说话了，“阿溪不要回家，阿耶会打的。” “你，叫阿夕？”步翀呆住。 “嗯。阿娘说，在溪边洗衣裳时生下的阿溪。” 溪水的溪，和元夕不一样。步翀仔细擦去阿溪脸上的灰印，用手指给她梳了梳头发，绾了一双包包顶在头上，正是元夕常梳的发髻模样。 步翀不禁笑了，阿溪也笑了，现出一双甜甜的酒窝。 步翀恍惚了，红着眼睛道：“元夕，是你回来了么？这一回我一定不再犯错了！” 阿溪睁着清亮的桃花眼，好奇道：“元夕是谁？” 步翀神色温柔，笑而不语。 新年伊始，江宁城里路上行人不多，步翀抱着阿溪站在步家大门口。 有人指指点点，“哎？那人怎么长得有点像步家大郎君？” “不会吧，步家大郎谁不知道？丰神俊朗的江宁第一美男！这人是个乞丐吧！” “步家没有孙儿辈的，你看那人抱着个小娘子，肯定不是步大郎。” …… 步翀置若未闻，只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阿溪现在还小，得跟我住，以后长大就住在棠棣院好了。 步家门开，步陆氏一眼就认出乞丐是自己的儿子，扑上去抱着嚎啕大哭。 阿溪很害怕，眼泪汪汪地搂着步翀的脖子不撒手。 步翀柔声道：“不怕，这是我母亲，你叫她步老夫人就好。” 阿溪果真听话地叫了声步老夫人。 步青云看着阿溪那极像元夕的脸庞，不由长叹，“冤孽！” 步青云夫妻觉得大郎能回来就好，至于他要与阿溪终日相伴，就由他去。 同年的一个春日，步翀躺在书房的小榻上午睡，阿溪在一旁玩着新买的小泥人。步翀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元夕站在桃花树下笑靥如花，“阿斌，我想出去玩，你帮我和母亲说，好不好？” 步翀很奇怪，我是阿翀啊！ 画面一转，新房内，一名老夫人指着面上血色尽褪，神情呆傻的元夕骂道：“**！你这个**！装的像个良家女，连元帕也交不出来！” 元夕愣愣地抬头，“大家，儿妇也是您看着长大的，您真的不信元夕吗？” 被称作大家的老夫人愣了一下，接着道：“你这个**，不要叫我大家，今日我就叫阿斌写下休书，周家把你带走！” 元夕泪雨倾盆，目中满是期待和哀求，“阿斌，你信我吗？” 步翀惊恐万状，这是怎么回事？我自是信你的！可是，梦里的阿斌好像被吓懵了，一句话也没有说。 元夕笑了起来，脸上的绝望之色令人心惊。 步翀着急地叫：“元夕，你别这样，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可是，不管怎么用力还是一个字也发不出声音。眼看一群仆婢把元夕给拖了出去，扔在门外，步翀心急如焚。 头顶上的太阳格外刺目，明晃晃地照在杨府的大门上，步翀听见有人叫自己杨大郎君，眼前一黑，似乎晕了过去。步翀大叫一声：“元夕！”随后清醒过来，一身冷汗地发现自己仍在家中书房的小榻上。惊惶的阿溪在身旁，不停地喊着：“阿翀哥哥，阿翀哥哥……” 感同身受的梦境让步翀失神，好半天才说道：“阿溪，莫怕，阿翀哥哥好好的，没事！” 阿溪含泪微笑，似乎踏实下来，小手却拉着步翀的衣角不放。。 步翀想了很久，这梦为何如此真实，好像确实发生过一样？ 阿溪被步翀娇惯地养在身边。 阿溪觉得受宠若惊，原来世上还可以有人对我这么好！原来世上的日子还可以过得如此快活！ 步翀每个月都要去满庭芳的雅间，坐上一坐，阿溪定是要跟着去的。那里的菜肴和别家的不一样，做得别致，没人不喜欢。只是有件奇怪的事情，阿溪每次去都要被老掌柜盯着看，看过后便摇头叹气，这是为什么？是因为阿溪不够美貌么？ 答案在十岁那年的一天，被大夫人武氏揭开。 武氏对阿溪愤恨又得意地叫道：“别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在他眼里，你是个替身，是元夕的替身！居然带着替身去满庭芳怀旧呢！哈哈哈……” 阿溪忽然就明白了……她想知道元夕是谁？长的什么模样？可惜没人告诉她。 阿溪一天天长大，渐渐忧虑，听说女子都是要嫁人的，否则就要官配，可是嫁人哪有在阿翀哥哥身边好？ 这种担忧在十二岁那年的一天彻底消失。阿溪被告知将来要为步翀所纳，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对步翀说：“世上再也没有比翀哥哥对我还要好的人了！” 余音绕梁，步翀如遭雷劈，从此对阿溪更是温柔缱倦。 阿溪十四岁那年嫁给了步翀，没错！是嫁不是纳！因为大夫人武氏已经忍耐不下去，而和离另嫁。 婚后，阿溪生下三子三女，夫君步翀也没有纳妾，这一世虽没有父母疼爱，但也应当是十全十美了。 一天，步翀又去了满庭芳，看见一个和尚在门口化缘，非要十金不可，气得掌柜大叫：“你！干脆拿把刀来抢钱！” 步翀好奇，上前问：“你是哪家寺庙的？要为菩萨再塑金身么？” 和尚扭头看了看他，目光悲悯，一直看到他心里发毛时说：“该回去了！” 不知为什么，步翀心中一颤，脑中仿佛有什么被打开，十生十世，所有的记忆一件件明晰地摆在面前。原来我是一块紫竹石，因花纹美丽被元夕捡起，听禅时失落于菩萨跟前，天长日久，得了灵气，故而练成人形。我和元夕是这样的缘分啊！前几世，也是我对她有亏欠，所以每一世的后半生总要用相思来偿还。 不再烦恼，一片清明，步翀笑答：“有劳你来找我，等她回去了，我也会回去。” “你啊！”和尚摇头叹息，瞬间离去。 步翀这才发现，刚才周围所有的人被定住，不由说道：“这便是仙家之法了！” 众人又活了过来，继续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好像从没出现过那位和尚一样。 步翀是无疾而终的，去前对阿溪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你和儿女们不必伤心。满庭芳是元夕开办的，你们若不能守着，就卖了，只是那匾额要留着，不能糟践！” 阿溪含泪应下。 步翀死后，满庭芳继续开着，直到数代后毁于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