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欢拍拍奏折上的灰,躬身递给太监。 皇帝接过又看一晌: “覃相所言极是。晋阳侯夫妇年事已高,早年间送走世子,如今世孙也没了。总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怎生过得去?” 皇帝愁眉深锁,挥笔朱批“厚葬”二字。 “扈爱卿,”他唤礼部尚书,“替朕安排一副奠仪,走皇道送去。朕还要亲自写挽联,另赐金千两。还有…” 他指过排排大臣: “你们都要作诗悼念。这不仅是晋阳侯府的损失,还是我大楚的损失!” 话音未落,哀伤又染上眉梢。 “陛下仁慈,”大臣们齐齐作揖,“臣等遵旨。” 一晌下朝。 大臣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官靴哒哒踏过湿漉漉的青石板。 众人对晋阳侯世孙的离世都感到突然。 但,这不是重点。 更值得讨论的,是皇帝的态度做法。这是天子之心。 蓝衣大臣手肘怼同伴: “赵兄,陛下对晋阳侯府够好的啊!不仅给那么多钱,还要亲自写挽联,命满朝文武悼念。一品大员也没这殊荣啊!” 赵姓大臣摇头: “晋阳侯府危矣。” 蓝衣大臣一懵: “此话何意?” 赵姓大臣拉他至一旁,低声: “咱们是穿开裆裤的交情,我才提醒你一句。你也不想想,晋阳侯世孙与小姐,是在洛阳府死于非命。 这件事,洛阳知府柳荀是不是也上疏了?是不是还详细说了梁世孙与梁小姐遇刺的经过?” 蓝衣大臣愣愣点头。 赵姓大臣接着道: “那陛下为何不查?” 他声音压更低: “不仅不查,连洛阳的奏折也轻飘带过。” 蓝衣大臣倒吸一口凉气。 挽联、金银、悼亡诗,这些都是虚的。真要看重晋阳侯府,就该查清真凶,讨回公道。 但皇帝并没有。 他提气道: “如此说来,皇帝并不在意晋阳侯府?” 赵姓大臣摇头: “不,是很在意。” 这句话蓝衣大臣听懂了。在意又不看重,那就是提防。 赵姓大臣道: “你想想,千金之数是什么概念?” 蓝衣大臣微惊,渐渐捂住口鼻,生怕自己惊叫出声。 前阵子开封府发水灾。黄金千两,可比赈灾银子还多啊! 这…是会引起民愤的。 他一拍脑门,忙行礼: “赵兄提点之恩,无以为报。” 赵姓大臣搂上他的肩: “你是承袭父辈官职,稳稳当当,自然不必察言观色。但我不同。今日这番话你就烂在肚子里,切莫提起了。” 蓝衣大臣忙称是,二人遂携手朝宫门外去。 不远处,只见一大太监领着一群小太监经过,捧着排排奏折。 大太监约莫二十上下,生得秀气俊美,皮肤奇白。他身姿挺拔而过,目不斜视。 蓝衣大臣收回目光,叹气: “要说最懂陛下脾气的,杜内侍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赵姓大臣只道: “天子之思,从古至今哪有人能看透的?” ………… 太后殿中,火红石榴花沾着昨日余下的雨水,似浇灭的焰火。 房中青烟袅袅,珠帘串串,隔着红绡帐中都能觉出风情。 章太后对镜描眉,年华虽已逝,风韵依旧。 “太后娘娘,”宫女行礼,“陛下来了。” 章太后嗯了声,缓缓搁下眉笔,磨了一阵才缓步而出。 见她来,皇帝忙起身行礼,又去搀扶: “听闻母后近来身子不适,儿臣特来探望。” 章太后笑笑,请皇帝坐下吃茶: “我想着你是要来的。” 她挥手打发了宫女,又道: “陛下要问什么?” 皇帝面色一滞,旋即笑笑: “母后果然料事如神。晋阳侯世孙的事,是母后做的吧?” 姜太后红唇微勾,翘着小指捻茶盏: “是啊。留着始终是祸患,哀家是为了陛下好。怎么,难道陛下还想留着他们?” 皇帝摇头: “留是不能留的。只是,他们死早了些,儿臣担心川宁有变。” 更担心的是,大楚有变。 他沉吟一晌: “毕竟,那东西我们还没找到。若真在晋阳侯府手中,他们一怒,大楚要乱啊。” “母后,”他顿了顿,“到底急躁了些。” 姜太后撇嘴,像是被责备的小姑娘: “人死都死了,陛下是怪我?” “儿臣不敢。”皇帝道,“朕已尽量安抚晋阳侯府,希望能稳住他们。才受了恁大恩典,想来他们也不敢生变。” 恩将仇报,是乱臣贼子才做的事。天下不齿。 姜太后吃一盏茶: “陛下放心。那东西至关重要,影门也会继续搜寻。” “对了,”姜太后越过他探头,“杜宾没跟陛下来?” 皇帝愣了愣,笑道: “朕打发他整理文书去了。” 他顿了顿,看姜太后: “母后寻他?” 姜太后含笑: “不过随口一问。上回他跟着陛下来,落了个八宝玉佩儿,让他得空来取就是。” “好。” 说话间,皇帝已起身朝帘外行去。 刚至门边又顿步,回头: “儿臣知道母后挂心儿臣,只是母后年纪大了,还是安心颐养天年的好。至于朝中之事,儿臣会处理好,定不辜负母后栽培。” 说罢欠身而去。 姜太后执扇轻摇,只望着皇帝的背影笑了笑。 宫女蹙眉,凑上来: “太后,看陛下的样子,似乎有些不满啊。” 姜太后轩眉: “他是怪我给他弄了个烂摊子。哎!孩子嘛…长大了总会叛逆。没事的。” 又妩媚一笑,道: “再替哀家梳妆一回。” 宫女应声,扶着她往内室去。 ………… 且说洛阳悬崖。 梁南渚牵着梁宜贞纵身一跃,咚一声落入寒潭,激起巨大水花。 水花一瞬结冰,四周寒气阵阵,似入严冬。 梁南渚紧搂着他,眉间脸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霜,手脚冻僵艰难游动。 梁宜贞无力靠在她肩头,浑身颤抖,面色青紫,已是奄奄一息。 “祸害!”他拼力拍她的脸,“不许睡!” 梁宜贞艰难喘气,根本听不见他的话。 梁南渚叹息,呼出的气都结成冰。 他朝前方看去。寒潭宽阔似海,根本望不到边界,满眼都是绝望。 还要游下去吗? 四肢冻得越发不受控…还要游下去吗? 不如…就死了吧。 死了…就轻松了… “大哥。”耳边传来微弱气声。 梁南渚猛怔。 游下去! 游下去,还有一丝活路。 不游下去,只有死。 而他,不能死! 他们,都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