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清澈的渭河流水梳洗一番,意思意思,刘恭和太后张嫣这边就算是祓禊完毕,应了上巳节的习俗。
官员们虽是随驾同行,却不过只是从城内往外跟了一路,实际上与禁中没有多大关联,到达目的地就可以自由活动。
于是祓禊之后,大家自然是三五好友结伴,或走或留,自去各处寻乐,方不负这大好春光。
只有南宫侯张买、鲁侯张偃、水衡都尉张辟疆这些幸臣、外戚和少年们,才在众人散去之后被刘恭专门使人留了下来,陪伴自己与太后张嫣左右。
随即就有乐工舞者、庖丁汤官逐一登场,于是在座诸人便陪着两位至尊,优哉游哉地在水边欣赏起了余兴节目。
其实前世的刘晨从小到大都不是喜欢歌舞的人,不管电视还是现场,自懂事以后他就从没看过什么晚会,就算是学校安排必须去的,也是尽可能请假,或者直接逃避。
对于因厌恶政治课程里歌功颂德内容而选择理科的刘晨来说,这种有单位主办氛围下的东西,不论多么精致,总是有着千篇一律令人厌恶的内容,不过来到这里之后没什么其他娱乐,使得刘恭还是对以歌舞为主的宫廷演出态度改观了许多。
说是余兴节目未免有些夸张,燕饮歌舞看似轻松,却也自有一套规定。
“天子食时举乐”(注1)说到底,还是一套燕飨的礼制。就如“天子架六”规定只有天子的车架才能用六匹马一样,天子所用乐舞也有人数上的规定,旁人万万逾越不得。
当然。此处不是庙堂,大可随意一些不用那八佾(注2)之舞,所以此时燕饮尽管有些规矩,却也并非十分严苛。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遍翻《小雅》,这里还是《鹿鸣》最应景。)
笙乐和鸣声中。水衡都尉张辟疆举樽走到刘恭面前,祝酒过后,张辟疆近前在刘恭席侧俯身。低声说道:“主上可还记得,今年岁首之初,宣室殿中,与臣所议之事么?”
“建元”。现在已经成了刘恭发明并且最先使用的第一个年号。而建元元年十月岁首发生的所有事情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召天下诸侯入朝,以及天子元服。
不过能让水衡都尉张辟疆如此神神秘秘,他说得显然就不会是这两件事。
刘恭细细回想,自己既然住在未央宫前殿,那么顺理成章,位处前殿正中的宣室殿本就是内朝议事所在。没什么特别之处,剩下的关键词便是十月初……
“对了。就是十月初!”
一念及此,刘恭终于恍然,记起了一件自己也说不清有意还是无意,将之遗忘的事情。
“陛下既冠,亦当早立皇后,以安诸臣之心。”
——当时张辟疆似乎是这么说的吧?
刘恭颇为感慨地想到,当时自己刚刚亲手毁去一桩婚事,好不容易阻止功臣集团的无止杀戮,却放过了那个本该成为皇后的吕家女孩,肯定有许多人会心中不安。
也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侍中张辟疆才会有此一议,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刘恭含笑听罢,却不知为何忽然扭捏起来,迟疑不决……
好在元服之后,入朝诸侯各自归国,先帝孝惠诸子也陆续就藩,外有天子的亲生兄弟们为屏障,朝局便已算是安稳了下来。
等到吕禄一死,这件事情就变得不再那么迫切了。
有了答案,刘恭微微蹙眉,缓缓说道:“你说的,可是那个姿容秀美——”
“姿容秀美”,“典雅端庄”,这是侍中张辟疆用以对刘恭形容平阳侯、御史大夫曹窋幼女的说辞。
“正是。”张辟疆闻言答道。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耳边传来的阵阵笙瑟之声,这已经是《鹿鸣》第三章的最尾,女乐们还在继续卖力地唱着,刘恭得到水衡都尉张辟疆肯定的答复,抬头看着他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烦躁起来……
一篇《鹿鸣》曲终,乐生复起,工乃歌《四牡》(注1),其辞曰:
“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
早有人主意到了北面天子座席上的异样,水衡都尉张辟疆在天子身边也未免待的太久,肯定不止是祝酒那么简单。
郎中令周亚夫、卫尉张偃这些少年们还好,几年来早已习惯了两人私语的场面,知道身为留文成侯之子的张辟疆机智过人,与皇帝一君一臣很是相得,大有传闻中当年高祖皇帝待留文成侯张良的感觉。
反正该自家知道的总会知道,所以少年们也就是稍稍关注一下,便重新转过了头去,仍旧自顾自地饮酒作乐,大快朵颐起来。
又不是正经筵席,说不得,水衡都尉张辟疆只是在跟天子讲讲闲话罢了。
“翩翩者鵻,载飞载下。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遑将父——”
与众人的轻松自在不同,南宫侯张买的视线却是从水衡都尉张辟疆离席开始,自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刘恭的脸颊。
因为与皇帝的接触是直到最近才因吕禄的关系多了起来,所以南宫侯张买尽管私下受到天子信重,对刘恭的一切却还是不甚了解。
年少的天子都喜欢些什么——
除了想要拿回自己应有的权利之外,在政事上,年少的天子又有着什么样的主张?
对此,南宫侯张买自问一无所知,要补回落下的功课,他就免不了时刻关注着刘恭的举动。
“翩翩者鵻,载飞载止。集于苞杞,王事靡盬,不遑将母——”
“朕即便定下婚姻,皇后也不过是待年而已……”天子席上,刘恭心不在焉地对着水衡都尉张辟疆说道。
水衡都尉张辟疆闻言一怔,平阳侯、御史大夫曹窋的幼女名宁,与平阳侯太子曹奇同母所出,跟吕禄之女吕娇一样,都是生于孝惠皇帝七年(公元前188年),按说是最恰当的人选。
虽确实如天子所言,即便算上刚过的这个新年,曹宁也要比当初的太后张嫣嫁给先帝时小了一岁,入宫也只能在椒房殿中待年。
不过,立后的意义显然不在于此,皇后到底年纪多大根本不是问题。
这一点,天子不可能不知道——
那个被废的吕娇,就是最近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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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白虎通义》:“王者食所以有乐何?乐食天下之太平、富积之饶也,明天子至尊,非功不食,非德不饱,故《传》曰:‘天子食时举乐。’”
注2:《春秋左氏传.隐公五年》:“公问执羽人数于众仲,众仲对曰:‘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
注3:《礼记.乡饮酒义》:“工入升歌三终,主人献之。笙入三终,主人献之。间歌三终,合乐三终,工告乐备,遂出。”此处为“工入升歌三终”。详见《仪礼.乡饮酒礼》:“工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
我承认,乡饮酒这两项不太搭调,我又瞎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