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时第一次见陈怀瑾的时候,从她的言谈举止中便没觉得她是小门小户出身,况且她举目无亲,实在也不忍心她流浪到别处给人为奴为婢,这才将人带回家中。本想着小姑娘跟着自己不方便,便将人交给玉玲照顾,家中也不缺她一口饭吃。但没想到竟被人当了粗使丫鬟,不是变相的是自己让她为奴为婢吗?
所以见了几次她做粗活,便就管不得什么方便不方便,将人要回自己房中了。
其实这也怪不得玉玲,是叶清时不清不楚地将人丢给自己,让她帮忙照顾,她自然而然地就理解成调教了。哪个贴身丫鬟不是从粗使丫鬟做起的?何必阴阳怪气地怼自己呢?这是将陈怀瑾当姨奶奶养着吗?也不知道陈怀瑾那黄毛丫头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一向稳重的叶清时做出此等不合规矩的事。
但这事在陈怀瑾心中就只是单纯地觉得叶清时是怜悯自己而已,毕竟她一个孤女,叶清时图自己什么?家世相貌比她好的多了去了,叶清时犯不着在她身上下功夫。
就这样,陈怀瑾搬到了叶清时的院子里去伺候了,说是伺候,也不过是端端洗脸水之类的,因为她也识得几个字,给他找找书磨磨墨。
这日里,天气热,看不进去书,叶清时便在廊下的躺椅上休息,不知何时睡着了。怀瑾端来酸梅汤,见人睡着了便也没有叫他,将酸梅汤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将书收好。
她起身正欲离去,却见叶清时热得满头都是薄汗,想着回去也无事可做,她便拿了扇子在一旁替他扇着,随便捡了本《资治通鉴》看了起来。
夏日里虫鸣阵阵,却又静得出奇。
叶清时醒来的时候见身上放着把扇子,转眼就见怀瑾靠在他的椅子上睡着了,腿上还放着看了一半的《资治通鉴》。见此,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拿起扇子给自己扇凉。
林潘匆匆进来,没看分明,只见怀瑾倒在叶清时肩上睡觉,叶清时还替她扇凉。见了这一幕,林潘心陡然一沉,将要说的话都吓得咽了回去。叶清时见人来,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林潘这才将情绪缓下来,轻声道:“太太回来了,马上就要进城了。”
叶清时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俩人说话虽是小声,但也将怀瑾吵醒了,她睁眼便见自己靠在叶清时身旁,顿时吓得一个激灵,心差点跳到嗓子眼,说了句大爷恕罪便匆匆跑开了。
林潘见了,看了看叶清时,又垂眸笑了起来。
叶清时亦是笑,“小姑娘嘛,脸皮薄。”
林潘揉了揉鼻子,笑而不语。
……
叶清时母亲姓王,娘家是余姚的,此次出门几个月回来见家中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拉着玉玲的手直夸她能干,反倒是叶清时成了陪衬。
玉玲安排了接风宴,她亲力亲为地在旁边伺候着,王夫人很是满意,忽瞥见儿子身后的陌生面孔,问道:“这个丫头我怎么没见过?”
叶清时回头看怀瑾一眼,笑道:“这是我在路上遇到的,见她身世可怜便带了回来。”说着,回头对怀瑾道,“怀瑾,过来见过太太。”
怀瑾依言过去,曲身行礼,“给太太请安。”
王夫人见人生得机灵,便笑道:“这丫头我看着喜欢,以后便让玉玲去你身边照顾,这丫头就跟着我了。”
闻言,怀瑾悄悄地瞥了叶清时一眼,笑道:“儿子怎能夺母亲所爱?只是怀瑾这丫头,年纪小做事也毛手毛脚的,怕惹母亲不开心,若是母亲身边还缺人伺候,明日儿子再去给您寻个聪慧能干的。”
此话一出,顿时惹得王夫人不由得笑了起来,“我是逗你的,既是你的人,我又怎会横刀夺爱?只是这丫头看着确实不像是会伺候人的,你也大了,许多事林潘没那么仔细,以后便让玉玲跟着你吧。”
闻言,玉玲与叶清时皆是一愣,倒是叶清时先反应过来,谢过母亲。玉玲看了叶清时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怀瑾,先是看看叶清时又看看玉玲,忍不住笑了起来,抬眼便看见林潘。林潘皱眉看着她,心想这姑娘是缺心眼吗?玉玲来了你的地位就要下降了,还傻乐什么?
夜间玉玲便过来了,她笑着喊玉玲姐姐,玉玲也笑了笑,问她道:“大爷什么时候休息,早上什么时辰起床?”
虽说同住一个屋檐下,但玉玲并不清楚叶清时的作息时辰,也不知道他的喜恶,唯一知道他喜欢读书,也喜好诗话,但那些她却不懂。
“大爷说我是个姑娘,不方便近身伺候,平时这些事都是林潘或者其他人做,我也不清楚。”她靠在床上如实道。
闻言,玉玲不禁转眼看她,笑道:“那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这可就将人问住了,她来了那么久,就算是倒洗脸水也只是偶尔,因为叶清时说她一个姑娘家,不方便伺候洗漱,便只让她找书磨墨泡茶。这么想来,真的是半点重活都没干过,她终日做得最多的便是在书房,与叶清时各看各的书。
但她总不能如实说,便道:“打扫书房,书房院中的花也是我照顾。”
玉玲知道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便也没再问了,笑着问她要不要熄灯。她点点头,缩进被子里说好。
第二日,玉玲起床的时候怀瑾还睡得沉,听见有人穿衣窸窸窣窣的声音,眯着眼睛问道:“姐姐起这么早做什么?”
“不早了。”留下这话,玉玲便出去了。
怀瑾没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便又睡过去了。
如此从夏到冬,由冬到夏,怀瑾将叶清时书房内的书看了大半,书房前的花也被养得极好。
这一日,她正在捡枯了的桂花,准备做香囊,就见叶清时黑着张脸从门外进来。林潘跟在身后,脸色也不好。
她用手绢包了桂花,忙上前问怎么回事,林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她别问。她听话地没有再问,忙着上前倒茶。
“不用了,我想静静,你们都出去吧。”叶清时沉声道。
她依言随林潘出来,回头看了眼叶清时,回头轻声问道:“大爷怎么了?”
林潘叹了一声,脸上也满是忧虑,沉声道:“前线打了败仗,大军退到了虎牙关。”
虎牙关是卫国与羌戎的最后一道屏障,若是虎牙关被破,羌戎入中原就犹如入无人之境,那时就不只是打仗的问题了,是亡国!
闻言,她的心情也不由得沉重起来,转眼看了书房一眼,却又无可奈何。
夜间,玉玲回来,脸色也不好,怀瑾放下书问道:“你怎么了?”
玉玲坐到床上,抬手擦眼泪,说了声没什么便倒在床上不动了。怀瑾想问,却又觉得不合适,而是轻手轻脚地躲出去了。
此时入了秋,夜里有些凉,她出来得急,没想着穿件厚衣裳,这会儿就只能找个地方避避风。
她转了一圈,见书房没点灯,推门便进去了。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陡然响起的男声将怀瑾吓得不轻,她认真看了看才看见夜色中的叶清时。
“我……出来透透气。”她扯谎道。
他哦了一声,起身在黑暗中摸到了火折子,将灯点亮了。怀瑾这才将他看清,只见了他衣衫不整,就连头发都有些散乱,身上还带了些酒气。
一年多以来,她第一次见他如此狼狈,觉得有些尴尬,忙道:“夜深了,我先回去了,大爷您也早些歇息。”
“若是不忙陪我坐坐。”他沉声道,看着她的眼神中满是无助。
她心中觉得有些不妥,却也不好拒绝,只得点头说好。
他扫开桌上的书,腾出一个地方放酒,将平时喝茶的杯子放一个在她身前,沉声问道:“会喝酒吗?”
她摇摇头。
见此,他笑了笑,也不管她会不会喝也倒酒进去,端起杯子和她面前的杯子碰了碰,“这杯敬今晚的夜色。”
今夜无风无云,却也没有月。
怀瑾抬了酒杯正准备喝,便被他挡住了,“不会喝就别喝。”
“倒进嘴里吞下去,也不存在会不会。”她沉声道。
闻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我何时才有你这份坦然与从容?”
“爷要这份坦荡与从容做什么?”她笑了笑,“都是被逼的。”
她目睹家人死在眼前,自己却无能为力,就连安葬他们的能力都没有,她再不坦荡些,就是要将自己逼死。
他笑了笑,想起第一次见她,那个场景至今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当时该有多绝望啊?
“有些时候我倒希望能够做个商女,没有烦恼,该有多好啊。”他笑着感慨道。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怀瑾看着他,暗暗叹了口气,安慰道:“不要过分担忧,朝中自有安排。”
他撑着头笑了笑,“方重都被杀了,你说还有什么安排?听说投靠西边李创的人也越来越多,内忧外患,也不知道能撑几时。”
“不要说这些丧气话,虎牙关易守难攻,先解决内忧外患就不足为惧了。”
闻言,他苦笑了一声,蒙着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怀瑾,若是我也无家可归了,我死在哪儿,你便把我葬在哪儿吧。”
“我无家可归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死,”她看着他沉声道,“更何况你若是死了,我更加无法葬你。”
他放下手看着她,重新将酒倒上,“那好,我便不死,是我把你带回来的,我不能让你没有家。”说着,仰头饮尽杯中酒。
怀瑾也抬手,将杯中的酒倒进喉咙中,“爷,这一杯,算是怀瑾敬您,多谢您给我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他看着她笑了笑,“你家中原是做什么的?”
“父亲原是榆林县丞,后榆林被李创占了,父亲带着我们连夜出逃。”她苦笑道,“只是从他手里逃出来,又落到了别人手里。”
闻言,叶清时叹了一声,也就明白她为何不同平常人家的姑娘,原来出自官宦世家。
“我的家便是你的家,我在一日,你就安心住一日。”他沉声道。
她笑着点点头,往叶清时的杯中倒了点酒,“不要多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生而姓叶,若真是走到家破人亡的那一步,做了鬼,也还是姓叶。”
“说得好,此言乃大丈夫是也。”
“怀瑾敬您。”她笑着端起酒杯。
他朗声笑了起来,端起杯子与她碰杯。
这一夜,他们从姓氏聊到诸子百家,又从诸子百家聊到唐宋诗词,总之聊到很晚,叶清时觉得陈怀瑾是个特别能说的丫头,同时还很能喝。陈怀瑾觉得叶清时一点架子也没有,心思细腻且重民生疾苦,若是天下王公贵族都如他一般,应该不会有人会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