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时没办法想象眼前的姑娘在遭遇家破人亡之后的心情,更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一份常人难以企及的镇定。
他看着她跟着林潘与车夫将家人的遗体,一具一具地搬到她选好的地方。那里是猎人打猎挖的陷进,此时已经作废,刚好够安置她的双亲。至于其他人,他们手中没有工具,用树枝刨也刨不出这么大的坑洞,此地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把锄头都借不了。
“一把火烧了吧。”林潘皱眉道。
“上哪儿找那么多木柴?”车夫道。
叶清时叹了口气,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转头看那姑娘一眼,姑娘明白他心中所想,抹了一把眼泪,走到双亲身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女儿不孝,日后定将父亲母亲迁出此地,今日,就委屈二老了。”
说着,用刀割下父母的头发放进怀中,起身对林潘道:“有劳二位大哥了,就将他们一同埋进去吧。”
林潘与车夫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叶清时。叶清时叹了口气,挥手让二人把遗体丢进坑洞中,为了将来好找,将她父母的遗体放在了最上边。
众人废了很大的劲才用泥土将遗体完全盖住,姑娘看着三人,沉声道:“几位大哥的恩情,小女子无以为报,恳请受小女子一拜。”说着便对三人跪下。
叶清时忙将人扶住,沉声道:“姑娘不用,这事换谁都会做,此地不宜久留,先下山吧。”
此时天色已晚,若是还在此处逗留,保不准又会招来另一伙山贼。
姑娘点点头,“麻烦了。”
因男女有别,叶清时将车厢让给那姑娘,那姑娘几番推辞才答应下来,众人都累得不行,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想赶快走完这一段令人胆寒的路。
终于在天色黑尽的时候在山下遇见了一座村庄,几人在一户农家借宿,叶清时细心地给女主人买了套衣服给那姑娘换上。
姑娘换上干净衣服洗漱出来,叶清时这才将人看清,她生得算不上惊艳,眼睛也因哭得太久,肿得看不清原貌,但也属于漂亮的范畴,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了她周身大户人家的小姐的举止。
“还未曾请叫姑娘芳名。”叶清时和声道。
她喝了口热汤,哑着嗓子道:“姓陈,小字怀瑾。”
“怀瑾握瑜的怀瑾。”
她点点头,“也不知恩公贵姓?”
“姑娘不必客气,在下姓叶,虚长姑娘几岁,你唤我叶大哥即可。”叶清时笑道。
陈怀瑾抿嘴笑了笑,看向林潘,林潘亦是笑道:“我姓林。”
“林大哥。”
车夫也笑着介绍自己,“我姓赵。”
“赵大哥。”
“姑娘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林潘问道。
“听母亲说在葵阳还有一个表舅,我也打算去投靠他。”她平静道。
“可葵阳距此地有六百余里,你怎么去?”叶清时皱眉问道。
“进了县城,那里有水路去往葵阳,也很方便。”她笑道,像是很熟悉路的样子。
闻言,叶清时的眉头皱得更深,起身出去了。
陈怀瑾不明所以,看向林潘与王车夫。他二人也不明白自家主子的意思,转眼又见叶清时回来了。
他坐下,将两块散银放在桌上,“这里是三两银子,够你走到葵阳。”
见此,她只觉得鼻尖一涩,泪眼朦胧地看着桌上的碎银,心中百感交集,几次想说话,却都哽咽不能语。
“不知叶大哥是何方人士?来日小女子定登门拜谢。”她哽咽道。
叶清时叹了口气,“你且好好活着,活着就不枉费我搭救你这一场。”
她点点头,抬手擦了把眼泪,重重地嗯了一声。
吃过晚饭,主人家安排他们休息,叶清时看了陈怀瑾一眼,便也怀着沉重的心思睡觉去了。
叶清时想着陈怀瑾的事一夜未眠,天亮的时候打了个盹儿,听见房东家扫院子的声音,他便起床洗漱了。不曾想,陈怀瑾也起了,正蹲在檐下洗脸。
过了一夜,她的眼睛哭得更肿了,眼睛周围满是因为哭得太用力出现的小红点。见了叶清时她有些不好意思,忙将洗脸的帕子重新洗干净,脸上勉强笑道:“您等一会儿,我这就洗好了。”
叶清时看着心疼,忙道:“我不着急。”
可话未说完,她便将水倒了,将洗脸盆递给他。他无奈地笑了笑,接过脸盆看着她道:“你且别慌,我也要进城去,我捎你一程。”
她笑着说了声好,见女房东过来,便跟着她去看早饭去了。
众人用过早饭便上路了,路上下了小雨,他们三个大男人坐在车外有些挤,陈怀瑾便掀帘出来道:“下雨了,叶大哥您进来避一避吧。”
叶清时想着她一个姑娘家,自己若是坐进去她定有诸多不便,但林潘实在不想被雨淋,忙道:“陈姑娘会关心人,爷您就别浪费姑娘一片苦心了。”
话都说到此处了,叶清时总不能因为所谓的什么男女有别苦了自己的随从,便也依言坐进车内。
陈怀瑾也不是什么木讷的姑娘,为了避免尴尬,问了叶清时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倒是叶清时怕又引得她伤心,关于她的事一句也没问,只是他问什么自己便说什么,气氛还是很尴尬。
见他不愿多说,陈怀瑾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毕竟她实在也是精力有限,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而叶清时权当她是没休息好,现在困了。
几人在路上走了大半日终于到了乐丰县城,陈怀瑾欲与叶清时等人道别,叶清时却看着她道:“走了一日,午饭也没顾得上吃,先吃了饭再走吧。”
她确实也有些饿了,闻言便笑着说好。
乐丰县城不算大,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家稍微大一点的客栈,叶清时细心地问陈怀瑾想吃什么,她笑着说都可以。
吃过饭,陈怀瑾起身去问小二有没有卖馒头的地方,叶清时听了,心中顿时生出许多不忍,对她道:“天色已晚,你一个姑娘家上路不太安全,现在此处歇一夜再走也不迟。”
闻言,她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鼻尖发涩,不好意思抬头看他,垂眸哽咽道:“谢谢您了。”
就这样,他们又在乐丰住了一晚。夜间吃晚饭的时候,听来往的人说着北方的战事。说是皇帝杀了镇守边疆的方将军,怀疑方将军叛国通敌。
“真是岂有此理,方将军一心为国为民,怎么可能投敌?”一青衣男子怒道。
“唉,上边的事我们怎么会知道?”另一长衫男子亦是叹道,“听说西边的李创已经自立为顺天王,夺了燕云州,朝廷正派兵前去支援。”
“庚子多灾啊。”众人皆叹道。
“什么庚子多灾,是天要亡叶家。一连几年大旱,去年不旱了,结果青黄不接的时候又下元宵大小的冰雹,天不祚叶氏尔!”
“啪——”
林潘气不过,拍案而起,骂道:“哪儿来的毛贼竟然口出不逊,今日我便要拉了你去见官,看是谁要亡!”
那几人闻言,登时被吓了一跳,忙赔不是,“小兄弟小兄弟,我等是吃了酒说胡话,小兄弟不要当真。”
林潘气不过还要骂人,叶清时皱眉将人阻止了,“好了好了,不要闹了。”
陈怀瑾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对叶清时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但到底不关她的事,便也没说什么,吃了饭也都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早春的夜里还是有些凉,叶清时想着白日里那些人说的话,心中颇不宁静。如今北方羌戎来犯,西边流寇四起,加之天灾频频,卫国内忧外患,当真是是天不祚叶氏吗?而他屡次上谏都石沉大海,国家危难之际,他该当如何?
这样想着,他又是一夜没睡,早间起来的时候没有什么精神,就连陈怀瑾见了都忍不住问他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叶清时敷衍了几句,便没有再说什么。
此地去葵阳走水路方便些,城中就有船去葵阳,听说价格也还算公道,只要二百二十文。
到了渡口陈怀瑾下车,转身对叶清时沉声道:“近日多谢叶大哥的照顾,怀瑾此生无以为报,来世愿给叶大哥当牛做马衔草结环。”说着,又要跪他。
叶清时忙将人扶住,叹了口气道:“换做是谁都不忍心都要帮一把的,姑娘不必行此大礼。”
她抹了一把眼泪,实在不知道怎么报答他,便忍不住问道:“也不知叶大哥家住何处,日后怀瑾也好登门拜谢。”
“不用了,你日后好好活着,你父母在天有灵也安心。他沉声道。
话都说到了此处,陈怀瑾也不好意思再问,再次沉声与众人道别转身便走了。叶清时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生在此等世道,谁都不好过。
陈怀瑾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她的表舅姓什么叫什么来着?家又在葵阳何处?
思及于此,她心中的恐惧一点一点地爬上了脊背,脚下却一点也不敢放慢,生怕自己会转身求叶清时收留自己。她做不到,也不能因他帮了自己便赖上他。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抬手擦了把眼泪,心想还不如被山贼一刀杀死了得个痛快,不至于此时像柳絮一般,不知会被吹到何处,流落到哪里去。
“陈姑娘……”
听见叶清时喊她的声音,她慌忙抬手擦掉眼泪,努力调整情绪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可怜。
“怎么了?”她回头笑道。
叶清时看着她,欲言又止,还是陈怀瑾再次问,他才斟酌着开口:“此地离葵阳尚远,你个姑娘家实在是危险,若是先没个好去处,可到府上小住几日,待我托人捎信与你表舅让他派人来接你。”
闻言,陈怀瑾再也忍不住了,顿时捂住脸崩溃大哭。她要怎么告诉叶清时她根本就记不住她的表舅姓甚名谁?
叶清时看了心疼,忙上前走到她身前,柔声安慰道:“别哭别哭,我会帮你与你家人团聚的。”
闻言,陈怀瑾更是心疼得无法附加,一下子跪在地上,拉着叶清时的衣摆,嚎啕大哭,“爷,您大恩大德怀瑾已无以回报,恳请爷行行好,赏怀瑾一个去处有口饭吃,怀瑾愿意给爷当牛做马。”说着便是大拜不起。
叶清时也早就料到她已无人可投靠,方才这般委婉地留住她。他都不敢想,她一个人流浪到葵阳是个什么结局。便慌忙答应道:“好好,我身边刚好缺个伺候的丫头,你以后便跟着我吧。”
陈怀瑾哭得泣不成声,忙磕头道谢。叶清时心疼得不行,忙将人扶起来,笑道:“好了,不哭了不哭了,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她忙擦着眼泪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