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有两人奔至己方营地内归正,就连常粲都来了兴致,亲自提审一当然,要带翻译,他实在听不懂江陵人说的话。
翻译是三个少年,即襄阳习氏的习凿齿和他的两位舅舅罗崇、罗友。
呢,虽说差了辈分,但这三人年纪真的差不多大,甚至两位舅舅都对外甥很信服。
常粲问一句,习凿齿便翻译一句,他还是懂一些荆州地方土话的,尤其是小时候随族祖习在江陵住过。
而经过一番盘问,才知道他们是江夏哪县费氏的僮仆一一这个家族出过费祎。
此县现属义阳,在梁国治下,不过费氏败落已久,一支族人迁徙至江陵,也没什么实力,不过僮仆百人罢了,这次被太守陶臻强征。
激烈的战斗之中,费氏子弟伤亡颇大,仅剩的数十僮仆也被编入郡兵之中。此二人见失了主家,不愿再为陶臻卖命,于是偷偷藏了一根绳索,通过袍泽的关系,缝城而下,逃奔至左金吾卫营地。
另外,纪南被围困日久,打了几仗,伤亡颇大。尤其是那些能征善战的兵士,死伤了好几百,最后不得不让郡兵乃至强征的豪门僮仆顶上来,但这又急剧放大了伤亡。打到现在,已然有些撑不住了。
常粲一听就有些坐不住了,当场让人准备马匹,他要亲自去中军大营禀报。
临行之前唤来亲将,吩附道:「给二位将士各赐绢十匹,着其上前,一起劝降。用土话劝降。」
「遵命。」亲将应道。
常粲大笑出营,翻身上马,一溜烟离去。
「二位将土,先随我上前劝降吧,赏赐一会自有人发下。」亲将一伸手,说道。
「应该的。」二人连连点头,不敢拒绝,
习凿齿三人也跟了上去。亲将看了一眼,并未阻止,
场地又换回到了纪南城东。
习凿齿远远看着,两位舅舅像外甥一样跟在后面,同样瞪大着双眼。
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似乎是入冬以来首次。
鼓手们立于高处,赤膊上阵,刚刚敲完一通鼓,战斗也刚刚结束。
清脆的声中,来自洛南的少年郎们结束了出征以来的第三次攻城战,
他们一度在城头停留了很长时间,直到被陶臻亲率亲兵击退为止。
少年郎们已经不再是出征时那副意气昂扬的姿态了。那个时候,他们听惯了父祖辈夸耀武勇的话语,对战争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对父祖辈的淳淳告诫难以领会。
而在经历了残酷的战争,自睹了很多同伴死于敌人的刀箭,见到了不少亲人在泥水中腐烂的可怕场景,还亲身体验了流血的痛苦之后,他们仿佛褪去了一层外壳。
有人会退缩,老老实实回家种地,再也不提上战场。
有人会通盘考虑,认真决定下一步行止。
还有人会迎难而上,追寻父祖的脚步,在战场上博取富贵。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
战争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要认真对待。
战斗一结束,数百骑兵就冲了上去,转了一圈后又兜了回来。
他们是防止敌人出城追杀的,只不过没等到,守军已经完全摆出了一副被动挨打的架势。
劝降者又冲了上去,重点依然瞄准郡兵。
「郡兵儿郎们,降了吧!吴兵眷属不在这、家产不在这,烂命一条,还能博一博富贵,你们博什么?」
「我昨日刚降,便已被授田五十亩、赐绢十匹。你等来降,亦能授田。」
「都是好田,无需你家两代人开辟污莱,拿命去拼。」
「若胆子大些,顺手提个将校人头出降,富贵就有了。」
「别给吴人卖命了,你们好好想想,出又出不去,能活吗?」
一整个下午,各种劝降的话翻来覆去地说,声声入耳,纪南城内的气氛慢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傍晚时分,陶臻刚刚回到太守府,正准备服点散提振一下精神呢,听到下属汇报,眉头皱了起来。
一瞬间,散都不香了。陶臻只觉心神烦躁,下令诸将各自看好手下军士,并派出可靠部伍巡城,谁大声鼓噪喧哗,立斩之。
但当天晚上,又有三十多名郡兵缝城而下,奔入梁军营地。
这个时候,稍微有点常识都该知道,郡兵出了大问题!至少,很多郡兵是默许想活命的袍泽出城的。
更恶劣的是,一名来自夏口的队主被发现死在一处宅院中,人头已经消失不见。
十三日,陶臻亲自登上城头,看着越来越庞大的劝降队伍,一时失声。
亲将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城外被长矛挑着的是竟陵石府君的人头,
未知真假。」
陶臻听了心中一震,石城没了?如果此事为真,那么梁人应该已经大举南下,试图攻打杨口了,也不知道那些江州兵能不能顶住。
「南边有没有动静?」陶臻又问道。
「不知。」亲将摇头道:「梁兵守御甚严,已经截杀两批信使了。」
困在城中,对外界一无所知。时间久了,很容易自己吓自己,进而士气低落,难以力战。
说难听点,援军哪怕最终无法入城,只要迫近纪南,让守军知道你们还在,都不会丧失信心。而现在么城下的街道中突然响起了吵声。
陶臻神色一变,立刻下了城头。亲兵紧随其后,亦神色紧张。
「何事?」陶臻手抚刀柄,大踏步向前,问道。
「府君。」众人见了,纷纷行礼。
片刻之后,一军校操着武昌口音,指着蹲在大街上的一群人,说道:「府君,此十余人接受贿买,私放逃卒出城,已为我所擒,人赃并获。
不意其百般狡辩,不肯交代,末将欲以军法治罪,又吵吵,鼓动郡兵营救」
陶臻伸出一只手,制止了军校下面的话。
他冷冷看着蹲在地上不停哭泣的十余人,又看向正在远处张望的百余郡兵,心中犹豫不决,更烦躁无比。
治罪吧,容易引起哗变。即便不哗变,郡兵士气也会更低落。
不治罪吧,岂不是鼓励其他人有样学样?
陶臻左思右想,一会心中暴怒,恨不得将他们全数打杀了,一会又强自抑制住怒气,暗道算了,还要靠都兵一起守城呢。
百般纠结之下,脸色变幻不定。
突然之间,或许因为好几天没服散了,心底一股暴虐、烦闷、狂躁涌了上来,只见他牙一咬,大喝道:「尽数斩杀,悬首各处,以做效尤。」
军校立刻领命,带人如狼似虎地冲了上去。
陶臻的亲兵以及那些武昌、夏口兵们亦如临大敌,严阵以待,死死盯看在远处张望之人。
幸好最终什么都没发生。
那些人或许自实力不足,或许于积威,最终只小小地骚动了一下,
随后便寂静无声了。
街道上只剩下那十余人的哭喊声。
他们被绑着双手,连连求饶。
车校不为所动,直接手起刀落,将十余人一一诛杀。完事之后,他们挨个捡起人头,双手捧着,单膝跪于陶臻身前,请其点验。
「你等自处分即可。」陶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然后在亲兵的簇拥下,
大踏步离开。
他现在只想回到太守府,服点散,再喝点冷酒,然后抱着侍妾发泄一番,或许能让烦恼顿消吧。
陶臻的身影很快离去,只留下了一地的无头尸体及四处溢流的血污。
街道上的百余郡兵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没有任何喧哗,没有任何鼓噪,但身处其间的人,都能够感受到那种微妙至极的气氛。
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在其他时候可以被忽视,可以被压制,但当城池摇摇欲坠的时候,很可能是致命的。
当天晚上,又有数十人缝城而下,逃至梁军营地这一次,他们不但带来了城内守军的最新情况,不少人还鼓动大梁王师趁夜攻打,并指出纪南城西北角守军最少,守具也差不多用光了,还没来得及补充。
面对这种关键情报,没人敢做决定,因为它可能是假的,骗你人头,正所谓兵不厌诈也。
但蒋恪听闻此事后,淡然一笑。
即便真被人骗了又如何?他赌得起,
没说的,当天后半夜,他亲赴银枪左营,拣选了技艺出众、胆大心细的老兵百余人,然后又重金招募河陇杂胡、诸郡丁壮中的敢死之士五百人,自纪南西北角发起猛攻。
义从军两千骑屯于诸门之外,随时准备截杀溃兵,务必不能放走任何一人。
战斗进行得非常顺利。
当银枪左营百余老兵只携带了简易长梯,攀爬至纪南城头时,几乎没遇到任何抵抗,直到他们顺看城墙往下攻时才爆发了激烈的战斗。
一时间,城内杀声四起,城头有人放火示意。
黑夜之中,齐整的脚步声仿佛敲击在人的心头一般。早就严阵以待的左金吾卫府兵汹涌上前,接过前面人留下的长梯,奋勇攀登。
鼓声也不再掩饰,在黑夜之中响个不停,从无停息。
从黑夜到黎明,杀声从未止歇,直到纪南城头的「普」字大旗被彻底取下,直到纪南北门被彻底打开为止。
这一战,城内仅存的千余吴兵几乎被斩杀殆尽,最后只有寥寥四五百南郡郡兵存活了下来。
至于陶臻,被从榻上直接揪了下来,捆了个结结实实。
关羽曾经大修的江陵城,就此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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