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南下不过两个月,就直抵江陵城下,可谓邵贼用兵以来打得最顺的两次战争一一另外一次很显然是西征凉州了。
西路军都督蒋恪数了数手头的部队,已经有战辅兵七万余人了,抵达前线的也有四万多。
不是不想全拉来前线,一是后勤压力太大,二是地形就那样,没法全部展开。
比如江陵城西北、东北的那些池沼、湖泊,他就很想填了。
按照《风土病》的说法,池沼离城这么近招蚊子啊,容易擎生疟病,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了。
他第一步对付的并非江陵,而是纪南城。
太守陶臻没有跟陶侃挤在一座城里,而是选了江陵旧城纪南作为南郡郡治。
城内有三千兵,似乎还临时征发了部分僮仆,猬集一团,坚决不出击。
二十二日,蒋恪登高了望纪南、江陵二城,最终决定先攻打更靠北的纪南城。
他的风格和邵慎不一样。
邵慎一直试图引诱襄樊守城出战,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挖长壕围困。
蒋恪似乎并不指望守军出来送人头,于是第一件事就是在城外开挖壕沟,挖出来的土原地夯实堆成墙。
看到梁人这么做后,纪南城头的陶臻内心是有点慌的。
人家这是要把你围起来,再慢慢整治。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如果没有外部援兵的话,单靠内部强冲溃围真的有点难。
不过,他是主将,不能把内心的担忧传递给别人。
「诸君勿忧。」陶臻看了看跟在身边的将校、士人,强笑道:「贼兵远道而来,耗费甚大,必不能久持。从今日起,我等只需力同心,定能守稳此城。」
「谨遵府君之命。」众人先是对视一眼,然后便有人大声应道。
而第一个人跳了出来之后,其他人也不再说什么,纷纷表态。
陶臻很满意。
不过他很清醒,这会敌军初来乍到,还没动真格的。城内众人还没来得及暴露自己的想法,:只能随大流表态。
时日一长,必然会有分化,那时候就比较复杂了。
这场仗,比的就是谁更能坚持啊。
诚然,他们是打不过梁兵,但有东西能消灭他们,比如水土不服。
陶臻的目光又在马氏、向氏子弟身上留意了一番,方才就是他们前后脚表态,是最快的两个人。
敌军大至之前,宜城那边有马氏仆役赶来告哀,说邵兵军纪极差,攻破宜城县后索要粮草,马氏族人稍稍推脱了一下,便被贼人攻破庄园。
可怜马氏本就实力不济,有晋一朝过得颇为挣扎,结果现在全毁了一马氏、向氏都是襄阳郡宜城县豪族,前者出过马良、马,后者出过向朗、
向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刘备的原因,马、向两家在晋朝混得不太行,还不如庞家。
陶臻祖父是东吴扬武将军,陶、马、向三家聚在一起,直让人感慨,三国过去那么多年了,到头来还是这么些人在和「新曹贼」对抗。
陶臻很快下了城头。
临走之前,还不忘强调一句:不许浪战。
众人会意,更乐得如此。
比起陶臻,幕府参军陶斌就更加谨慎了。
前些日子派出去的三百骑兵就回来一半,让他痛惜不已,
江南本就少马,骑兵传统更弱,一下子损失百五十骑,真的肉疼。
武昌还有一些骑兵,不过他们的马是从宁州取得的,相对矮小,不是很好用,冲起来也没有气势,只适合拿来追击败兵。
二十二日,一批水师舰船开进了江陵城南的水寨。
入夜后,幕府长史周抚入城。
「道明,说实话这个城我是真不想入。」进了陶宅后,周抚便说道。
「长史莫非以为这是龙潭虎穴?」陶斌笑着拍了拍手,让仆婢端来酒食,与周抚一同享用,随口说道:「今日派人出城查探了下,贼军骑卒很凶啊,把我的人都赶了回来。纪南城应该是被围上了。」
周抚正想说这事呢,便道:「彦遐(陶臻)为何不放弃纪南,撤回江陵?」
「你道他不想?」陶斌无奈道:「纪南乃南郡治所,如何轻弃?彦遐不愿走,亦是寻常。」
「这也要守,那也要守,处处设备,则处处无备。」周抚叹道:「若我在纪南,早就带兵撤回来了,一同守江陵坚城,岂非更好?」
「事已至此,说那些作甚。」陶斌摇了摇头。
仆婢端来了酒食,陶斌直接招呼周抚用饭。
两人心事重重,各自默默吃完。
「我父来了?」收拾完毕后,陶斌问道。
「明公尚在华容。」周抚说道:「我带了三千夷陵蛮兵前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水师亦已下寨,或用得上。」
「没用。」陶斌直接说道:「若贼据守江堤,你可能冲破阻拦?真说起来,我父也没料到邵贼铁了心要打江陵吧?」
「有所猜测。」周抚说道:「不过手头兵力就这么多,猜对又有什么用?邵贼摆明了兵多欺负兵少,明公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那么,而今是何招?」陶斌问道。
‘至少坚守数月,待到明年开春后,贼军便难受了。」周抚说道。
「朝廷那边,可有说法?」
「淮南在大打出手。吾弟(周)光刚率寻阳兵入芍陂,败梁人水师。不过天寒地冻,他怕芍陂结冰,又撤了回来。」周抚说道:」「徐州那边也打起来了。贼将李重率部南下,围城月余,攻破了北凌。淮浦陈氏之人为其所诱,举众而降,这会邵兵大概在清理淮北城邑。」
「淮浦陈氏为何投降?」陶斌吃惊道。
「淮水南北拉锯这么多年了,陈家从一方豪族被打得家业大损,投降很奇怪吗?」周抚说道:「或日当年先帝于陈氏有恩,可先帝不是不在了么?
陈氏不想打了,如此而已。」
陶斌仿佛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叹息。
怎么这么多人投降?恍如曹孟德南下荆州。
这要是水师再有人投降,仗还怎么打?
「不说这些丧气话了。」陶斌无奈道:「我陶氏家业尽在此处,怎么也得守一守。邵贼打哪不好,非得盯上我家,真是晦气。若大军直下合肥,让山彦林手忙脚乱,岂不是更好?」
他这话其实已经有点把荆州当做自家地盘的意味了。
这并不奇怪,盖因荆州离建邺较远,不似历阳、京口甚至湓口(九江)
等方镇好控制。
汉末之时,荆州和建邺无关,甚至有些仇怨。若非东吴派兵袭取,此地更是蜀国地盘。
王敦等人一旦来了此地,和建邺都有点若有若无的离心之感,自家其实也差不多。
有一次酒后,陶斌问过父亲,万一东边有人造反,他会不会率军救援。
父亲明显有些迟疑,虽然最后仍然点头表示会率军勤王。
邵贼大举南下,即便最后劳而无功,被迫撤退,荆州也要遭难,陶斌不高兴是正常的。
「夷陵蛮兵你留着吧。」陶斌收拾心情,说道:,「在城外比城内管用,
或能令邵兵如芒刺在背,无法全力攻城。」
「好。」周抚暗道这样也好,便应下了。
接下来其实没别的了,就是相持。
纪南城外展开土工作业的同时,当阳以北区域则来了一帮荆州大族。
某处庄园外,陆陆续续驰来数百骑。
片刻之后,又有千余甲士赶至。
他们架起长梯,凶狼无比。
在习眼中,这些来自北地的府兵技艺非常娴熟。
快速登上墙头之后,数名庄园部曲大喊一声,冲了过来,刀盾、长枪、
大斧齐齐招呼,甚至还有人拿了一把长叉,将人推了下去。
府兵重重摔落地面,挣扎了两下没能起来。
不过很快又有第二个、第三个攀登上去。
一人手持大盾,死命往里挤,另一人吼声如雷,竟然把墙头的部曲给吓得愣了一下。
这名府兵手持沉重的木,迅疾横扫,迭次扫落两三人。直到角楼上一箭袭来,正中其面门为止。
庄园部曲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在付出数人伤亡的代价后,将墙头另一名府兵击杀。
但攀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庄园也不像是下了多少血本的样子,无法和北地那些又高又坚固的坞堡比,拼死抵挡一番后,便被府兵驱下了墙头。
角楼上的弓手有点本事,连续发箭,又击杀数名府兵甲土,直到被人顺着飞栈冲过去斩杀为止。
「真是狠辣。」习暗叹一声,收回目光。
很快,他发现城南湖沼中的数十艘大小船只有开拔的迹象,心中一动,
立刻遣人飞马上前,大吼道:「黄和,逃得了今日,逃得过明日么?」
听到这声大吼,一汉子自船头奔向船尾,问道:「汝何人?」
「此乃习公在劝谕尔等。」
「哪个习公?」黄和听到「习公」二字时其实已经心里有数了,但还是问道。
「还能是谁?故山公幕府习参军。
黄和心下一惊,原来是习。这可是荆州大族,于是缓了缓,道:「习公不在襄阳荣养,来此地作甚?」
「无他,救你全家性命。」来人继续喊道。
这个时候,习快走几步,站到湖畔草地上,手搭凉棚,看向湖中大大小小的船只,笑道:「白鱼郎把家中部曲都带来了,不怕承民洲被人夺占了?别人不知你巢穴,老夫能不知道?速来见我。」
湖中一时鼓噪起来。
习的话很多人都听到了。
是啊,如果有人带路,梁军大举杀过去,他们的妻儿老小怎么办?或许可以乘船逃离,但必然要舍弃不少家当,损失会很大。
黄和察觉到了众人的焦虑,沉默片刻之后,招了招手,让一艘小船靠过来,然后下到船中。
小船慢慢撑向岸边习就站在那里,气定神闲。
不远处来了数十名全副武装的甲士,个个腰悬弓刀,手持长枪、步、
重剑、大斧,似乎一有不对就要冲上前来,将他们矿成肉泥。
黄和胆子也是大的,在距岸十余步的地方才停下,仔细打量了一下,
道:「真是习公。」
习冷哼一声,道:「白鱼郎好生糊涂啊!」
黄和一,道:「此话何解?」
习指了指他身后那些人,道:、「此辈经年生活在水上,白鱼郎你更是精擅水性。陆上搏杀,你不如大梁天兵。可若水面搏杀,老夫也不讳言,你比天兵强,他们不是你的对手。今洛阳天子正四处招募水上健儿,你若率部来投,不但可免杀身之祸,还有富贵傍身。此中道理,便是三岁小儿亦懂你还犹豫什么?」
黄和大张着嘴巴,有些愣证。
「过来!」习招了招手,道:「昔年你在江上杀人越货,谁帮你平的事?」
黄和闻听此言,立刻反应了过来,心中暗骂:抢到的财货难道没用来贿赂你?
不过他不是傻子,此刻断然不能这么说,只下意识问道:「我曾在漳水边烧过粮车,这·
「多大点事!」习闻言晒笑,道:「先前分属南北,各为其主而已,
说得过去。今只要诚心来投,可既往不咎。」
黄和有些挣扎。
习见了,面现不悦,直接一甩袍袖,道:「冥顽不灵之辈,死不足惜「公且留步。」黄和心下一急,直接抢过竹蒿,麻利地将小船撑到岸边,然后轻盈跃下,拜倒在地,道:「某愿降,愿降矣。」
习这才转过身来,道:「非得刀架脖子上才能醒悟。罢了,老夫便为你说项一番。你还有些狐朋狗友,可一并招来,至蒋督帐下听用。」
「遵———遵命。」黄和站起身,再施一礼,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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