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云轩来了很多警察。戏楼的大门口,以前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候。上次大约是七月的拍卖会吧?没有听戏的,净是些“看戏”的。
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负面影响了,找人要紧。只是连宫也有些疑惑。站在二楼的栏杆边向下瞧,她低声对商说:
“虽然有人失踪不是小事,但需要这么兴师动众么?”
“我也觉得,”商跟着嘀咕,“我看他们颇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
角回到卧房去了,徵接待他们进来。打头的是羿晗英,她带来的队伍有十几个人。这的确不同寻常,按理来说稍做调查便是,又不是没做过笔录?
但紧接着,楼上的两人注意到,门口的徵后退了两步。他被吓到了吗?莫不是有什么大人物来。两位姑娘探头探脑。紧跟着进来的,是一身黑衣、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的男性。
“……那位是?”
“唐鸩。”宫皱起眉,“没错……是皋月君。”
“他怎么会来这里?!”商明显慌了神,“坏了,凉月君八成还不知道这回事。可不能让他们打上照面。”
“恐怕很难。如果要收集证据,他必然要随警队去我们的楼层。你先去告诉凉月君,看他怎么说。确实奇怪,警医为什么要来我们这儿?又没人受伤。”
商跑上楼去,一刻不敢耽误。宫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款款走下楼去。羿晗英与她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您好,我奉命来了解关于羽小姐失踪一案的现场情况。”接着,她的表情变得柔和许多,“虽能理解各位的忧虑,只是没想到,诸位竟憔悴到这个地步。”
“多余的问候就不必了,我们直切主题吧。”宫端正身子,“你们的来访十分迅速,比我们预想得要快许多。我们已经临时取消了今日的演出,诸位可以一直调查到下午。除了四楼库房重地,可能不便搜查,还请谅解。”
“呵呵,这个自然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的。您放心呢,我们会视现场判断是否需要。若真当进行调查,还请你们配合。”
宫点了点头:“好的,我们理解。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
“您请讲。”
“若我没有认错,您旁边这位……”
“哦!这位是唐鸩唐先生,”晗英介绍道,“他是我们公安总厅卫生处重要的顾问。他这次随我们一起来配合调查。”
一旁沉默不语,几乎消失在背景里的徵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我不明白。”他说,“又没有出现人员伤亡?”
“嗯……这是厅长的意思。”晗英抱歉地笑了笑,“她对这件事很重视。毕竟,她与你们的楼主也算交情匪浅。”
“什么匪浅不匪浅的。”
“不许无礼。”宫立刻呵斥徵。
徵还想说什么,皋月君恭恭敬敬弯下腰,充满歉意地说:
“真是抱歉。毫无征兆地前来拜访,的确是我有些失礼。可能您有所不知,即使有时没有人员伤亡,我们也需要派遣专业人士,在现场调查是否有什么生物痕迹残留。这也是搜证过程中重要的一环。您不了解,展露出警觉来,也是正常的。是我冒昧了,我为此深表歉意……”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一套下来,徵竟没什么办法。皋月君此时的模样,与凉月君口中的“死敌”似乎沾不上边。但他完全不敢懈怠。
“恐怕不止。既然有您在,想必是考虑到一些非自然因素吧?”
笑眯眯的皋月君微微睁开了眼。
不等皋月君说什么,商迈着急促的步伐从楼上下来。她迅速跑到宫的身边,在她的耳边低声说起话来。
“凉月君不打算离开……他说随他们来。”
宫的眉头微皱一瞬,很快抚平,如蜻蜓点水。但徵仍从这余波中看到一丝担忧。谁不怕这两人见面,将霏云轩闹个底朝天呢。这还是在顶楼,非要把天花板给掀了不可。也不知凉月君是怎么想的。
“我们还是到羽小姐最后所在的现场看一下吧?”
晗英说罢,就随着宫和皋月君上楼去了,一半的警察跟着他们。留在原地的商还是忍不住抱怨:
“我一点都劝不动他。一会儿真打起来,也不知道警察帮不帮劝架的!他们六道无常砸起东西,阵仗可大着呢。角师弟一定会气得要死。”
“……师姐。”徵的脸色并不好看,他拉住商,“一定要小心那个人。”
“哪个?谁?”商扭头看一眼楼上,又扭回来,“皋……唐鸩?”
“他去过虞家,对天权卿做过很不好的事。我不知该怎么说。当时他和羿昭辰和极月君都在现场,还有……算了。总之,一定要小心他。”
“……”
商盯着他,他的视线不由得看向别处。商忽然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往后院拉去。他也没太挣扎,只是不情不愿地跟过去。
“干什么?当务之急是拦着他才是。”
“少转移话题,反正拦也拦不住!”商质问道,“我反而要问你,你说的,是多久之前的事?你是不是偷偷摸摸去虞府好几次了?那边早成一片废墟了,最近闹鬼的传闻才淡了些。你们私底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从实招来!到我这儿还能饶你不死,要让大师姐甚至师父知道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上次报案的时候你就说了,师兄师姐早就怀疑我了,我解释又有什么用?你不觉得可笑吗。现在还要我解释?我解释什么?”
“解释——解释你为什么偷师父的法器!”
“我不是说过了吗?不是偷,只是借。我但凡和谁打过招呼,千万种怀疑便会落到我的身上,凭千万年也洗不清楚。既然如此,我不如一开始谁也不说。若真被谁发现,被诋毁,反正也难逃疑虑,我不在乎。”
“你当真不在乎?”商摇了摇头,“可我在乎。我怎么能让任何一个弟子遭到亲人同胞的怀疑?你说你希望天权卿不那么悲惨,希望她少受到不该有的惩罚,我相信你,也理解你。但我还是觉得,这些话你好好同师兄师姐说,他们也会理解你的。可你偏偏不信大家!这样一来,怎么怀疑你都不为过了。”
“没发生的事,我才不敢笃定。话都让你们说完了,我上哪儿说理。就算我真提前与几人商议,大家会赞同还是反对,我心里没数吗?最后出点差错,还不是我来承担这个责任。”
“可问题在于你没说!你不也在假定没发生的事吗?”商急了,“而且,你今天说是为了小姑娘,我信,我们都可以信。可这种事若出了意外,在其他地方见到了使用法器的痕迹……你又该去哪儿说理?就算你能够自证,可怀疑的眼光早就钉死在你的身上了!更何况,我认为你就不该帮她!真是同情心泛滥。”
“我认为她从师父这里遭受了比她本应得到的、更过分的惩罚。这不公平。”
“哪里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我怎么跟你说不通呢?”商简直急得跺脚,“我发现你一直没明白——我们在霏云轩生活,只需要听师父的就好了。你不要去纠结这些话正不正确,合不合理!”
“……”
徵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那失望的神色。见此,商也不要再说什么。
“所以你明明知道,有时候师父的决定不是对的。”
“那我还能怎么样呢?”商盯着他,像是要将他的眼睛看穿,“你告诉我?像我们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活下去的办法?”
“活下去的办法总有很多。”
“嗯,是很多,当然很多!”商摊开手,“可是你们该怎么办?我小时候就开始做生意了,直到曜州讲价能讲过我的人还没出生呢!可是师父和宫师姐救了我,他们救了我们所有人。宫注定要留在这里的;角他克服不了心里的障碍,走不出去;小师妹就更别提了。还有你,你以为当年将军府上下闹成那个样子,没有戏楼罩着你,你能去哪儿?回到内陆去,你能保证没有残党仍虎视眈眈吗?就算你说你一个人行,我们又该如何呢?他们若逼你反过来清算我们,你会说吗?你不会的,我信你不会,可到了那个时候,你又怎么办呢?你就死吗?你离开这里是为了自由不是送死!”
商气都不带喘的,近乎声嘶力竭地说了许多。等她终于发泄完心中的情绪,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这沉默比死更沉重,也比死寂静。
从那些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里,两人都隐约辨出许多不对味儿的地方。
“将军府……被闹成哪样?”徵迟疑道,“是这么严重的情况么?奇怪,我怎么想不起当时的事了。这么多年,我的记性真的变差了吗?”
“……我好像也想不起当时的事了。”商扶住额头,“好像是和邻里街坊闹得不咋好看。一定闹得很严重,才让我就这么从家里跑出来了。可是……为什么我会没有记忆呢?”
“你看吧!”徵突然有些激动地抓着商的双臂,“我那天就说过了!你真不觉得奇怪吗?我们所有人都有一个概念——‘师父待我们恩重如山’。可是师父到底做了什么,我们又如何与自己当时的环境斗争?为什么这些印象,我们一点儿也没有留下?还有,不仅对小师妹,我们几个人情同手足。十年来朝夕相处的记忆,的确足够我们拥有深厚的感情。但,我总感觉哪里很奇怪……”
“……”商用力推开他,“你不要再说了!”
“你明明有所怀疑!”徵厉声道,“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多久?埙有能力改变我们的记忆,你我的热爱、信任、忠诚……乃至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我不想听,你也不必多说。”商的语气冰冷起来,“怀疑一旦开始就无止无休,这一点我们明明是有共识的。即使知道了所谓的真相,那又如何呢?在师父的组织下,我们不是度过了非常幸福的十年吗……这应当比变故之前的人生更值得喜悦才对。哪怕真的只是图我们吹奏法器的能力,我也认。这正是我生而为人并存在于此的价值之一。”
“那是你的选择。”徵咬紧牙,“我不愿意这么浑浑噩噩地活。”
“唉。”
第三种声音加入了争执。尽管只是一声叹息。
“师兄……?”
“师弟——”
从不远处走来的角背着手,无奈地摇头。
“不必解释。我可没有故意躲着你们偷听。我一直在这儿,你们就吵起来,根本没看我一眼。”
“不是的,是师姐她……可是您怎么在这儿?您不是在房间里吗?”
角回答:“我可不傻。他们肯定会去羽的房间。其他房间,也一定会顺便转一转的。我知道他们不会抓我,但我就是不想和他们打照面,便下来了。”
“可凉月君……”
“你可不许告密!”商急了,“我们断没有破坏团结的意思!”
“有师父在,不会出事。”角这样说。
徵摇了摇头:“果然连你也是这样认为的。算了,随便吧。我知道你们背后都在议论我、怀疑我。若这番话让师父知道了,我认。”
“我可不认!”商立刻说。
角再次发出叹息,比之前更加沉重。
“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觉得,既然大家都有所疑虑,不如直接找师父问。”
“啊?”商有些惊讶,“难道,你对自己也……”
“不,的确奇怪。”徵摇着头,“角师兄一直躲躲藏藏,可您心里也清楚,根本不会有人追杀你到曜州,一切都是你的心理压力。但这压力从何而来?”
角倒是平淡。他只是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
天很干净,在他眼里映不出游云。
“去问吧。即使没有答案,我们也该要一个说法。难道我们做了十几年的弟子,还不配得到真相吗?”
老施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