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宴这日,天气有点阴沉。元夕惧寒,穿了件薄薄的紧身绵袄,下面配了条宝蓝色锦裙,扶着紫草小心下了牛车。
“元夕?”
元夕闻声抬头,身着绯色杂裾垂髾服的中年妇人怔怔地看着自己,眉眼慈和,正是旧友刘夫人。仿佛从没有过隔阂,元夕上前责怪道:“今天这么冷,沉樱阿姊怎么穿这么少?”
刘夫人心中一暖,拉了元夕的手,笑道:“果然是你!还和从前一样的性情。”
元夕问道:“沉樱姊姊何时来的广陵?怎么不告知一声?”
刘夫人尴尬道:“那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没脸见你了!”
元夕知道指的是郡主一事,淡淡一笑,“旧事如烟,早已散去。我如今过得好,那些也没必要记在心里!”
二人说着各自近况,跟着引路的仆妇,携手进谢府后院花厅。
谢王氏坐在主座上,刘夫人和元夕上前见礼。
打量完二人,谢王氏感叹道:“还记得那年初见玄夫人带了个红彤彤的白胖小郎,仿佛就在昨日。唉——不觉已过去八年,连我家阿瑍也十五,快要娶妇了!”众人纷纷附和,又说要见见白胖小郎百里幸。
谢王氏掩口笑道:“他家阿幸半大不大的年纪,怕是不愿再进后院咯!”
元夕笑道:“夫人说的是,这孩子打从两岁起,就一天比一天讲究了!不过,阿幸今天没来,在他父亲营中呆着呢!”
刘夫人叹道:“我家阿宣六岁起跟着他父亲在营中,往往两、三年不得一见,再见时已认不出来了!”
来人以武将夫人居多,家家都是把男孩子扔在营中的。此言一出,顿生同感,人人唏嘘。
忽听一粉衣妇人道:“大丈夫备受圣恩,理当勤学苦练,尽忠报君才是啊!”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却极不讨喜。
众夫人侧目,见是眼生的妇人,虽衣饰华贵,但一看头上饰物便知,不过是个平民。当下有人冷笑,“陛下圣明,自有裁夺,那些想要浑水摸鱼的,只能一辈子做平民!”
赴宴的多半为寒门武将夫人,其夫哪个不是凭着悍勇得到今日的官职?顿时哄笑一片!粉衣妇人大窘,强自镇定地站着
谢王氏也怪此人乱说话,但身为主人,不能不打圆场和稀泥,“这位是张夫人,名琉璃。年轻,自然莽撞些!”
元夕也在偷笑,此时见到人不由一呆,咦?是张义的心上人琉璃啊!那两道粗眉还和当年一样黑,叫人想忘也忘不掉。
琉璃急忙顺谢王氏给的台阶下,向众人行礼道歉。
有聪明机警的便道:“不敢!为国为君,实乃天经地义!当不起啊!”这话就是个软钉子,夫人们心情舒畅地纷纷称是。
琉璃今天来赴宴,已抱定打翻身仗的决心。不料,一句话让自己陷入尴尬境地,此时悔之晚矣。出师不利,琉璃悄悄隐入人后,眼光一扫,瞥见绿袄蓝裙的元夕,大惊,如若此时被揭穿身份,我岂不是……
琉璃小心藏好自己,细看元夕,见她头戴四品外命妇的三钿蔽髻,耳间明珠生晕,与一位绯色杂裾垂霄裙的贵妇谈笑风生,显然私交甚好!琉璃心中酸涩,花了万两银,费了无数心思,怎么还是进不了这个圈子?
过了会儿,谢府婢女过来请众人入席。
琉璃看着年轻貌美的婢女,暗道:其实,我也不用伤心的,从湘乡县以那个小地方走到这群贵妇中间,和她们坐在一起宴饮,可见她们没什么比我强的,我还年轻,品级会有的!到时候,逢迎我的人多得是!想到这里,琉璃有了信心,神情自如地吃喝起来。
宴罢,元夕回到家,等着紫草给她拆头发。紫草边拆边说:“明日刘夫人就来做客,可府里什么都没准备呢!”
元夕疲累,摇摇晃晃道:“无妨,刘夫人与我相识于微末之时,见过我最狼狈的样子。明日菜肴要精致,不要金贵。”
紫草应下。待元夕洗漱后退下,睡在外间地上。
次日一早,刘夫人急急来见元夕,二人相谈甚欢,还一同去了脂粉铺看新制出来的各种头油。
刘夫人喜爱玫瑰花水,元夕便送了她一小**,“这时节花开得少,等些日子,待我做了茉莉头油给阿姊送去。”
刘夫人赞道:“你是个心思玲珑的,好主意真多!”
元夕察觉有人在偷看自己。刘夫人也不豫地对元夕说:“瞧,那边穿水红衣裳的,怎么老盯着你偷眼看?你认识?”
元夕看着那背影,将相熟的小娘子想了一遍,摇头道:“我这年岁结识的多是妇人,这样的小娘子真不认得几个,我肯定不认识她!想来我长得寻常,被她误作他人了!”
刘夫人大大方方地对那身影翻了个白眼,“也就你好说话,尽把人往好处想!”刘夫人说话声音一点没放低,铺中的人只要不聋都听得见。
奇诡的是穿水红衣裳的女子并未羞愧躲藏,她笑盈盈转身对二人行礼道:“久仰百里夫人大名,庄氏女特来一见。”
不知来人身份如何,元夕、刘夫人很谨慎地迅速侧身让过,“不敢!不过是个相夫教子的寻常妇人,当不得夸奖!”
庄氏女抬头一笑,虽非绝色,但明眸皓齿,也是个美人儿。
元夕二人对她略一点头,便齐齐转身离去。
庄氏女显然没料到二人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目中划过异色。身边婢女道:“女郎,何必搭理那些庶族?”
“不得无礼!”庄氏女训斥道。转身又对掌柜交待:“这几件,我要了。”
婢女又道:“这些粗货,怎么能用?”
“无妨,回去后,再重新制便是。”
“是。”婢女应下,然后高傲地拿钱袋出来结账。
掌柜大惊,咱们铺子里的各样洗面药、面脂、香粉,哪件不是城中最精致、最讲究的?这姑子居然说要回去再制,那是何等的技艺?何等的讲究?认真将东西包好,收了银子,思量半天,觉得还是要去向东家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