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梅雨,便是酷暑,烈日炎炎,枝头蝉鸣震天。
元夕因孝期不得出门,日日在后院闷得发慌,加上没有空调,没有冰淇凌,更是烦躁。
玄凝之又购得两只马槽置于院中,槽中每日一早便打满井水,下午元夕必坐在马槽沿上啃瓜泡腿消暑,权当游泳池。众人见之又是新奇。过得数日后,只要玄凝之不在,另一只水槽便坐上荷叶柴胡,连吴妪也常来凑热闹;至于刘叔等男子,午时一过便在前院不敢进来。
一日,元夕坐在槽沿上想着能否自制冰棒,听得阿沕喊女郎,元夕回头看见阿沕垂头背对着的身影,大笑,连个小腿都吓成这样,要是见了泳池比基尼女郎,那……。
元夕穿上木屐,整好衣裙,去了前院。见是谢府的管家来订药丸,上前寒暄了几句,就吩咐荷叶去端绿豆汤,柴胡去取肥皂。
管家好奇地询问肥皂是何物?怎么从来没听过?元夕介绍:本店自制,绝无仅有,且不上柜交易!此物和猪胰子一样用即可,里面加了忍冬花和薄荷汁,略有草药气味,专为谢家七郎特制两块,夏季使用甚好云云。正说得起劲,忽听背后有人嗤笑。二人齐齐转头望去,见是位年约双十,身着白色暗纹缭绫的女子。元夕看了管家一眼,见管家也一脸莫名其妙,便知也不认得。
元夕上前说道:“不知女郎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女子一脸不屑,身后忽然跳出一丫鬟,叫嚣道:“你一商户女,又是被休弃的,怎配和我家夫人说话?”
元夕见来者不善,也拉下脸来,冷哼一声道:“既是如此,贵足不踏贱地,还请出去吧!”言罢,转身和管家又是一副笑脸相迎的模样,取了一小块加了玫瑰汁的肥皂,说道:“正值酷暑,管家也是辛苦,还望笑纳,只是材料难得,只能给这么一小块了。”
管家见这块肥皂色泽粉红,香气淡雅,虽小巧了些,自家妻女定是欢喜的,便笑眯眯地伸手去接。忽然,面前伸出一只手来,夺过肥皂,一把摔在地上。
管家抬头一看,还是那闹事的婢女,气恼道:“谁家的奴婢?竟敢如此无礼!”门外的谢府仆从立时进来,站在管家身边。元夕没想到婢女敢动手,吓了一跳。
刘叔在一旁碍着男女有别,不便动手阻拦,却又急得团团转。
元夕心下一沉,见鬼了,得罪谁了?有人来砸场子!
荷叶右手拎着颗忘记扔下的青菜,带着柴胡和吴嫂冲进来,张口大叫:“谁啊?谁啊?哪家猫猫狗狗的,敢来精诚堂砸东西?”
一时间,铺子里三方人马站了个满满当当。
元夕看向那女子,见其衣饰华丽,虽涂了厚粉,仍看得出肤色偏黑黄,五官清秀,只是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不及多想,元夕吩咐柴胡:“去找找看,给管家重新拿一块过来。”
管家歉然道:“这真是麻烦掌柜了,这么金贵的物事。”
元夕正要客气几句,那女子忽然插话:“什么金贵物事,不过是个贱民的物事罢了!”
元夕怒道:“不会说人话便不要乱吠!我虽开门做生意,不欲与人结仇,但也不是由着别人打脸的。”
那丫鬟又跳出来叫道:“你这低贱的商户敢骂我家夫人,找打!我家夫人出自谯国桓氏,所嫁夫君乃弘农杨氏殿中将军杨斌,才是真正的士族名门。尔等小民,小心被押去见官!”
元夕皱了皱眉,低声问管家:“那什么殿中将军,是个很大的官么?”
管家面色怪异:“六品而已,女郎不必担心,七叶谷曾托付我家七郎君看顾女郎。”
元夕心中略定,却见荷叶挤到身边,一副悲愤的模样,觉得更是一头雾水。
管家大声喝道:“既是出自谯国桓氏,怎可如此不知礼数?夫人不知陈郡谢氏与精诚堂的交情,便敢在此嚣张?”
“陈郡谢氏?”桓氏看向管家手中腰牌,打量了管家一番,并未生出惧意,挥手让丫鬟退下,阴阳怪气道:“确实不知。士庶不同席,理应不知。”
元夕纳闷此人为何连陈郡谢氏也顺带着得罪了!果然,管家勃然变色,三路人马剑拔弩张。
“元夕,元夕。”好似玄凝之的声音。不是去农庄看收成了吗?元夕疑惑地定睛一看,真是玄凝之,已身形极快地站在面前,被烈日晒得通红的脸上,一双焦灼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四处打量。“没吃亏吧?”玄凝之问道。
元夕大囧,道:“没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说着,示意荷叶端了绿豆汤给玄凝之。
“汪忆叫人去找的,我正好回来已进城了,说是有人闹事,就快马加鞭。你没事儿就好。”玄凝之一边喝着,一边旁若无人地和元夕聊絮叨起来。
气氛就这般又戏剧化地缓和下来。元夕拉了拉玄凝之的衣袖,“这位是陈郡谢氏府上的管家,刚才多亏管家坐镇呢。”
玄凝之立时正色,整整衣冠,对管家行礼道:“玄凝之谢过管家为吾妻解围。”
管家侧身避过,连称不敢。元夕赫然解释道:“是未婚妻,外曾祖父定的亲,多年不见,数月前才找来的。”
管家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
元夕越发觉得老脸通红,浑身不自在。
双方寒暄过后,再看那杨桓氏已不知何时,带着一群丫鬟走了个干净。
元夕感念管家方才相助,又唤荷叶装了一盒点心给管家,方才送管家出门。
此时已近黄昏,元夕觉得心神俱疲,回到内院,坐于石槽上感受着凉意。荷叶走了过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元夕。元夕闭目道:“快说,不然以后不给你坐石槽。”
荷叶“扑哧”一声笑道:“奴婢正担心女郎呢,女郎不伤悲便好。”
元夕睁大眼睛道:“刚才那闹事的以前与我因何结仇?做了什么坏事坑害我?”
荷叶叹道:“女郎果然不记得了!正是那杨斌休弃了女郎的,想必是攀了高枝,娶了桓氏女不过几个月,就从九品升至六品殿中将军。”
“哦?想攀高枝,也不能踩着女人往上爬,尤其是踩我了!”元夕面有恼怒之色。
“害了女郎一辈子!”荷叶恨道。
“哎——,不能这么说,我觉着现在挺好的,多谢他休了我,多谢桓氏横刀一夺。”
“哈哈哈,我更要谢他把吾妻还我,不过,最好他当初就别娶。”
元夕和荷叶一惊,回头看去,是玄凝之。元夕大窘,佯怒道:“原来有个听墙角的!”
“讲那么大声,我是没地方躲。话说回来,这桓氏今日为何跑来闹事?荷叶知道吗?”
“自从女郎被休,就再没碰过面。”荷叶摇头。
“算了,别想了!水来土掩,见机行事吧!我命好,还能得七叶谷的关照,只是这份人情不知道将来如何还才好。”元夕喃喃道。
“妻债夫还,元夕只管每日过得舒心便好。”玄凝之笑道。
荷叶悄悄退去。
玄凝之说道:“之前说的那西瓜,翠皮红瓤黑籽,我想来想去觉得就是寒瓜。反正要到明年才种,不如见着有商队去西域的,托他们带些种子。”
“好,好。”想到明年没准可以啃到西瓜,元夕顿时兴高采烈;忽然又想到玄凝之能记起寒瓜,是不是记忆恢复要走了,不由诅丧起来。
玄凝之见元夕一会儿高兴,转眼又忧愁,猜了一阵子也没猜出来是什么缘故,暗道女人心海底针,只得问:“元夕为何不高兴了?”
元夕黯然道:“你想起来了?虽说你能恢复是件好事,可我还是希望你失忆,一辈子回不去呢。”
玄凝之心中砰然,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搂住元夕,元夕吓了一跳,挣扎间掉进石槽,玄凝之伸手去捞,也被溅了一身水,却仍在傻笑。元夕站起来叫道:“你这个古人怎么这么开放!”跨出石槽,滴着水一路而去。
玄凝之问道:“元夕去哪儿?我和你一块儿。”
“沐浴更衣,你也要一块儿?”
“好,我在你隔壁沐浴更衣,回头一起吃饭啊。”玄凝之狗腿地跟在后面。
不远处,荷叶和吴妪吃惊地面面相觑。
翌日,又是艳阳高照。元夕因天气炎热而入睡困难,早晨自然就醒不了,直到感觉有人拼命摇晃自己,才勉强睁开一条缝。“什么大事儿?去找阿凝。我要睡觉。”
“女郎,睁睁眼吧,郎君去城外买奴婢了。含烟来了,女郎去见见吧!”荷叶发现喊元夕起床比打一缸水还费劲。
“谁?没有圣旨就别喊我。”元夕依旧迷糊道。
荷叶着急道:“含烟,现在在杨府做妾。女郎不想沉冤得雪吗?”
“不想。”
荷叶无奈,只好自己去门口见含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