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宜贞从未觉得历史离自己这般近。 历史像一个漩涡,自己似乎正处于边缘。只差一个契机,便能奋不顾身跳进去。 对于学史之人,没什么比与历史并肩更让人兴奋。 显然,她很幸运。 但幸运,伴随着风险。 她试探道: “天眷政变,晋阳侯府也有份?” “没有。”梁南渚斩钉截铁,“晋阳侯府一门忠烈,忠君爱国,不会做忤逆犯上之事。” “只是…”他沉吟,“运气不大好。” 运气? 梁宜贞蹙眉。 梁南渚道: “当年,父亲初被封为世子,才学颇高,又武艺过人。先皇看重,敕封为太子侍读。” 太子侍读… 梁宜贞倒吸一口凉气。 近臣啊… 梁南渚接着道: “当年造反之事,父亲毫不知情。然而东窗事发,依然深受牵连。” “大理寺不查么?”梁宜贞急切道。 “查啊,怎么不查?”梁南渚道,“正是因为查无可证,朝廷不得不放了父亲。但律法放过了父亲,人心却放不过。” 梁宜贞紧抓衣袖: “所以…是皇上的人,放火将父亲活活烧死!” 话刚出口,她一把捂住嘴。 梁南渚看她一眼: “不必担心,隔墙无耳。” 梁宜贞这才渐渐舒口气。 梁南渚继续: “后来,是父亲的侍从冒死救出他。父亲苏醒后神志不清昏昏沉沉,就成了你如今所见的模样。” 梁宜贞点头: “所以府上制造父亲被烧死的假象,喂了百日醉诈死,还入葬公主墓。一切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保父亲性命。” 梁南渚默半晌,道: “还不算太笨。接着说。” 梁宜贞方道: “古往今来,排除异己都要斩草除根。既然父亲被怀疑,晋阳侯府也摘不干净吧? 故而,从京城贬至川宁,再无法干政。连爷爷也不得不以上山清修为名,避开权力,避开祸端。 至于为何还留着侯府…” 梁宜贞思索一阵,接道: “一来,大楚勋贵众多,皆是在朝为官,或多或少与崇德太子有些来往。留着晋阳侯府,是未免人人自危,新政不稳。 二来,怕是因为母亲。母亲懿德公主为开国大将之后,又是先皇亲封的公主。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就端了她的夫家,违背仁义,也违背忠孝。 而这两点,是每位新帝的大忌。” 梁南渚原本有些飘忽的目光渐渐落在她身上,再挪不开。 这真是那个只懂刁钻耍性子的梁宜贞么? 他方道: “既如此,你也应该知道,我说的‘质子’是何意。” “明白。”梁宜贞绷紧唇,“皇上既对晋阳侯府心存疑虑,就不会放任在川宁不管。对于看不惯又除不掉的,只能牵制。 二婶母郑氏也是他们的人吧。而如今,徐大人入川是一个牵制,我们上京是另一个。” 上京,在皇权的眼皮子底下,一旦晋阳侯府有异动,杀之…而后快。 即使这个“异动”,只是有心人的曲解。 所以,这些年晋阳侯府过得小心翼翼,过得富贵闲适,不仅是保证在川宁的安全,也是在保梁南渚的命。 她终于明白,为何家人千防万防不让她上京,终于明白“危险”是什么。 梁宜贞,是比晋阳侯府的其他人更特别的存在。 她是懿德公主之女。 如今懿德公主已死,她是公主与侯府唯一的关联。若没了这层关联,晋阳侯府又会少一层保护伞。 上京,她危险;侯府亦危险。 一晌静默。 “怕么?” 梁南渚忽道。 很轻,却掷地有声。 质子…是把脑袋悬着的人。 “怕。”梁宜贞道,“但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了吧?” 她食指敲桌子: “鉴鸿司的录取已下,如今再找各种借口推脱,只会让京城觉得咱们刻意,更有理由置晋阳侯府于死地。 这也是大哥为何在春鸿会大宴上替我洗刷冤屈,力保我入学的原因吧。” “只是…我还有一处不大明白,”她对上梁南渚的眼,“既然要让京城放心,大哥为何还要与徐大人摊牌?让他知道,我们看穿了他的冤枉之计。” “这件事…他不敢同京城讲。”梁南渚道,“他该助你上京的。不知为何,却百般阻止。这已经违背了京城的意愿。得让他知道,我们也能牵制他。 况且,一味退让只会退无可退。有时候,委屈并不能求全。” 委屈,并不能求全。 这话梁宜贞也如此想过。 那么…如何才能求全呢? 她没有再问,他也没有再说。 二人静坐一晌,各有心事。 寂静的小屋中灯火昏暗,火苗一闪一闪,渐渐定格成一幅画。 “你不要怕。” 梁南渚道。 声音若有若无,却似黑暗中的星星之火,让人看到希望。 梁宜贞一瞬对上他的眸子。 呆了半刻。 不仅有星辰之语,亦存着星辰之眸。 油灯火苗忽闪,透过看去,只觉他的眼神无比坚定: “自我生母离世,是公主一手将我养大。她待我恩重如山,你是她唯一的骨血。不论如何,我会护你周全。故而…你不要怕。” 梁宜贞心头微颤。 半晌,她仰面一笑,明媚灿烂: “我虽怕,却不会怂。” 入京念书,是圆自己多年心愿。 入京为质子,则是护家人周全。 不论哪一样,都不是一个“怕”字可以抵消的。 “大哥也不要怕。”她道,“宜贞会护着你。” 护着他? 梁南渚一瞬怔住。 半刻,他猛呛两声。 方才还紧张的氛围,霎时破碎得连渣都不剩。 这祸害…还真是无半点自知之明! 他清嗓道: “管好你自己,别给老子添麻烦就是!” “怎么会?”梁宜贞笑笑,“我还能帮大哥洗被褥呢!” 洗被褥… 梁南渚脑中闪过今早的场景,自己的房间简直惨不忍睹。 这群熊孩子! 见他正要教训,梁宜贞忙打断: “咱们去给父亲磕头吧。” 说罢,挽起梁南渚就往内室冲。 呵,祸害! ………… 梁宜贞回到房间已是三更。 穗穗手指撑着双眼,趴在窗边死盯逢春,却不自主地打呵欠。 梁宜贞含笑,透过窗揪揪她的小发髻: “别盯她了,快睡吧。” 穗穗见她回来颇是兴奋,一瞬窜起,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户: “小姐练完仙法了。腿伤还疼么?可是飞回来的?” 飞? 嗯…似乎也是。 梁宜贞垂眸一笑: “是飞回来的,我有翅膀嘛。” 她又回头看一眼,隐约还能见着梁南渚的背影。 背影后,是星星点点的川宁的天空。 他的背影,傲然而立,是世家子弟的高傲。 经了今夜之事,梁宜贞隐约感觉到,以后的路以后的天空,只怕都不同了。 但那不要紧。 历史,从来就不是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