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是没长心吧,总这么伤你,总这么伤我,”青木公子起身,仰头片刻道,“罢了,我总会顺着你的,你想怎样便怎样吧。
你不用害怕对不起谁,我会护着你好好嫁了季弘当太子妃,生下季弘的孩子。
你别担心,我会帮季弘当上大启的皇帝的。会帮他好好治理大启,让你得偿所愿看见季氏江山如画。
我总会护着你的。
我总要护着你的。”
青木公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是在说与自己听,又仿佛是在说服自己。
兰沁从不知,原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可以那般寂寥,就像在静寂的空谷里,有一滴水落在了人的心上。
明明他离开的身姿仍旧很月下仙。
明明他那松散绑着的如同上好丝缎泛着光泽的如瀑长发将他衬托的依旧很高贵,很慵懒。
可兰沁竟从他那让人可望不可及的身影中看见了深深的暗影。
屋外刀剑声声,几招过后,便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响。
那人武功极高,兰沁那一众守在院外的护卫直接被他碾压。
兰沁滑坐在地,身子似被抽空了气力般靠着床榻。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她身上,她周身如那后院的株白玉兰古树上朵朵盛开之花般,泛着莹莹如玉的光芒。
尘潋从不曾像此刻般笃定,眼前女子真的会碎,会随时化去。
“主子!”尘潋急急入内,拿起披风将她裹住。
“属下见过兰沁小姐!”尘潋身后跟着一男子,想必方才在院外将那一众护卫碾压的便是此人。
兰沁始终无所动作,眼神透过竹窗看向中空,她大概是在看那轮明月吧,然而眼睛里却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那护卫臂弯里爬出一只小灵狐,滴溜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兰沁半响,跳落在了地面上。
兰沁只觉侧脸湿湿的,有温热的东西一下一下落在她的面上,终于转过眼眸。
是青木公子曾经带在身边的小灵狐。
它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正舔着她面上的泪。
兰沁缓缓抬起手,轻轻触上自己的面颊,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然泪流满面。
尘潋取出帕子,将她面上的泪珠轻轻拭掉,又将披风与她紧了紧,因为她看见兰沁周身在颤抖。
她大概很冷吧,明明没有太多情绪,明明没有使用功力,可尘潋觉得她身体周围流动的皆是寒意。
兰沁望着灵狐片刻,将视线移到了只刚开始道了句“属下见过兰沁小姐”后,便再无声响的那护卫身上,声音淡漠的道,“它不是它。”
那护卫看了眼兰沁,再看了眼灵狐,知道兰沁说的它指的是正待在她肩上的灵狐,拱手抱拳道,“小灵狐前些日子生病,主子送回医治,如今身上灵气已不及往前。”
屋子里再无声响,兰沁又转过了眼眸,开始望着窗外。
“阁下这灵狐既已送来,还请离开!”尘潋对兰沁以外的人向来不假辞色。
“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那护卫拱手向兰沁。
可惜屋内并无人理会于他,连方才义正言辞冷言冷语让他离开的尘潋,此刻也只是望着自家主子。
“主子并不贪恋这浮世繁华,更是厌倦这世间纷扰。
主子为了兰沁小姐,不顾自身安危,三番两次拖着不曾大成的身子为兰沁小姐布阵筹谋,只希望助兰沁小姐早日得尝所愿,走出这泥沼。
属下一路跟主子走来,主子下山是为了兰沁小姐,下山所做每一件事亦是为了兰沁小姐。兰沁小姐从不曾真正信任主子,对于主子的在乎远不及主子待您半分。
属下替主子不值!”
那护卫大概是真的觉得自家主子所做不值吧,愤愤不平之色不仅表现在言语中,还表现在面上。
“你放肆!”尘潋起身,侧身挡着兰沁,向那护卫疾言厉色道。
那护卫有一句话其实是说对了,兰沁对于青木公子始终不曾完全信任,尽管她知道自己爱他。
可经历了这么多,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钟离夫妇,被钟离几位公子护在羽翼下的,活的极是单纯的钟离家大小姐。
一个陌生人莫名其妙的待你好,你自然要生疑的。
更何况还是青木公子这般让天下人觉得连靠近都是对他的亵渎的男子。
自相识,兰沁与他一边靠近着,一边防备着。
他愈是待她好,安静下来时,她愈是患得患失,分析利弊,怀疑之心亦随之而来。
月色如水般荡漾着,小灵狐用那毛绒绒的小脑袋蹭着兰沁的侧脸。
兰沁终于认真看向了那护卫,此人她并未在青木公子身边见过。
那护卫看起来极是机灵,不等兰沁言语,似乎便已知她所想,拱手道,“属下一般不在人前出现,兰沁小姐是除主子外唯一见过属下的人。”
那护卫话语方毕,只觉一道视线凌厉的落在他身上,复又抬起头,甚是磊落的向尘潋道,“这位姑娘是第三人。”
夜太安静了,但凡有一丝风动,也能清晰的传入人的耳朵里。
有水被倒入了锅里的声音。
有火在灶膛里燃起的声音。
接着是碗落地碎裂的声响。
又有一只碗碎了。
那护卫看向兰沁的眼神更加幽怨。
突然没有动静,只有火在灶膛里呼呼的声响。
不一会儿,锅盆相撞的声音又随之而来。
“大概是哪位护卫在笨手笨脚的做饭吧!”兰沁望着月光默默想道。
她就那般坐着,连起身都懒得起身。
终于,夜,又恢复了之前的静谧。
不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很轻,由远而近。
空气里传来若有似无的清冽淡香,这般熟悉的味道,兰沁一点一点转头望向雕花木门方向。
其人貌若天人,修身玉立,着一袭月白色锦袍,锦袍缎面隐隐雅致的绣着些许玉兰花。发如玄瀑,撩了些许于身后松散绑,慵懒而高贵。
最是一双银色眼眸,温如月光,寒如利刃,再看得仔细,仿若里面什么都没有,又仿若什么都有,纵然只是清浅的看你一眼,似也能瞬间被摄了心魄。
她也曾无意间被他风姿所惑,可从不曾如今日这般认真看向他。
原来他的眉宇间不知何时爬上了轻愁。
原来他的面容里不知何时浸染了风霜。
原来他月下仙的身姿里如今已满是风尘。
青木公子只看了眼那护卫,便抬脚向屋内走来。
“属下这就去领罚!”那护卫带头抱拳,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恭敬。
小灵狐迈着小短腿极是麻溜儿的自兰沁手臂上爬下,跃到了那护卫身上。
尘潋看了眼将碗放在桌上的青木公子,又转头看了眼自己的主子,起身道,“属下告退!”便也退出了屋子。
“你身子不好,怎么还坐在地上!”青木公子言语中带着浓浓的无可奈何。
他抱起兰沁望向旁边的榻,本想抱紧她,替她暖一暖身子,可低头看向兰沁时,眼神暗了暗,到底将她放在了檀木圆桌旁的椅子上。
“你中午只吃了一点儿,饿了吧!”青木公子将端来的面条放在兰沁面前。
兰沁看了眼面条,复又抬头望向青木公子。
许是兰沁望向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是那般看着。青木公子眸色又暗了暗,将筷子放入她手中道,“你吃完我就离开!”
兰沁不知自己为何今日会有这般多的眼泪,她一边低头一根一根挑着面条,一边有晶莹的泪珠不受控制的滴入碗中。
“可是不好吃?”青木公子边擦着兰沁面上的泪珠,边挑了面条放入自己口中。
“别吃了,我让人下山去给你买别的吧!”青木公子放下筷子。
兰沁拿起筷子,又挑起面一点一点向口里喂。
只是那泪珠仍旧不要钱似的不断滚落。
“可是脸上还疼?”青木公子抬起手,却终究只落在了兰沁面庞不远处。
面吃了一半,便被兰沁放下了。她静静坐着,似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就如同兰沁每每看着钟离两位公子及钟离穆轩那双眉眼时,总能给蛊惑的鬼神神差答应他们的要求一般。
兰沁又何尝不是他们的软肋。
她再如何,他们总是放不下。
青木公子听到兰沁那般言辞的作践自己,他不由自主的用那一巴掌让她停下。
可那一巴掌虽落在了兰沁的脸庞上,又何尝不是落在了他的心上。
他一怒之下跃出青台峰好远,可终究记挂着自己离开时她的模样,记挂着中午时分她用的饭食极少,记挂着来青台峰时带上来的食物已然凉了,即使热了,也会变了味道。
他也就是当年时给她煮过一碗面,后来何曾靠近过厨房,他又何曾需要靠近厨房。
疯狂的在风中穿行良久,远远望去,青台峰上那摇曳的烛光让他的思绪渐渐落定。
他的心仍旧在窒息。
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向着那摇曳着烛光的方向返回。
“此生便这般吧!”青木公子站在山门外对自己说。
“此生便这般吧!”脑海里有个声音响起。
他记起了,他曾两次说过这句话。
一次是在大哥面前,他抱着小小的她在那株白玉兰古树上喝多了,被大哥逮个正着,大哥冷着面教训了他俩半日,良久对着他道,“你既志不在此,便离开吧!”
他摸着小小的兰沁那柔柔的发髻,道,“此生便这般吧!”
那时是的他心里平和极了,尽管知道一场灾难在所难免,可还有他在意的人在身边。
第二次是对着兰沁说的。
当时,兰沁也是对他说了当年大哥那般的话,“你既志不在此,便离开吧!”
他听后只觉心里嗡的一声,他满心欢喜。
因为感受到了,她到底对他是有真心的。
他回道,“此生便这般吧!”
这是第三次,却是自己说给自己听。
对付别人,这位名满天下的青木公子有千般手段,可对着兰沁,他总不愿使出。
他想,大概是当年他们纵着她,顺着她惯了吧。
总想着,只要她想要,他便给。
他总不想她活的委屈。
可如今,越是纵着,越是顺着,他发现自己越是无能为力了。
因为她自己总向着让她委屈的方向走。
大哥当年对着兰沁说,“我钟离家的女儿想怎么活,便怎么活,值当这世间最好的!”
青木公子想,说那话时的大哥不过十虽,兰沁不过三岁,他后来纵有旷世之才,可当年到底太年轻了。
小小的兰沁当然听不太懂,只是一时觉得大哥宠她。
后来不得不将兰沁藏起来的钟离穆彦也常常望着她叹息,大概是因为了解了生活总比想象中的艰辛吧。
可除了将兰沁与钟离穆轩藏起来之外,他到底不曾食言。
教她学的,吃的,穿的,用的,大哥向来是拣最好的给。
知道自己注定有朝一日将不能守在她身边时,他利用一切能利用的,给她培养背后势力,将大启能护她周全的一个个人当做棋子埋在她身边。
钟离穆彦有多在乎兰沁,青木公子是看在眼里的。
可是他更看着他为了她不得不在她身边放满了人。
他们到底都沉沦了!
青木公子突然一笑,有些无可奈何,仰起头看了眼那轮明月,银色的眸中有些疲惫,他再次回头看了眼远处阁楼上那抹烛光,喃喃道,“此生便这般吧!”
“不吃了?”青木公子看了眼剩下的半碗面,边拿起帕子与兰沁擦拭唇角,边递了热茶给她。
看着她端起热茶轻轻送到了唇边,青木公子将那剩余的半碗面移到自己面前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碗里已经没有温度,面条也早已泡的有些糊,可青木公子却吃的认真。
他想,过着今晚,他与她之间怕再也不会有这般近的距离。
她的性子向来烈,她如今连那般自贱的话都说了出来,对于情蛊一事,可见她的在意。
他就是怕她的在意,才将自己这一场婚事办的轰轰烈烈。
才仔仔细细的将与她成婚的每一个细节都做到极致,可终究,她还是介意的。
她已然如此,教他如何忍心。
若他执意,那心魔怕是要困的她生不如死。
他们已然生不如死了这么久,怎有气力再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