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票的上车时间是下午三点。
早上十一点多,谢眠眠和晏礼在国营饭店吃了午饭,顺便补充了干粮,才前往火车站。
出乎谢眠眠意料的是,候车厅的人并不多。
大家三三两两靠在一起,数了数,总共也才十来个人。
和二叔说的不太一样。
在二叔的描述中,大家会背着大包小包挤在狭窄的车门口,还有人直接从车窗爬进去,就四个字,杂乱无章。
谢眠眠一边想着,一边和晏礼找了椅子坐下。
“我去打热水。”
待谢眠眠坐好后,晏礼从包里取出杯子,径直朝放暖壶的地方走去。
谢眠眠的左手边是他们的行李,一个黑色的包,一个深棕色人造革小皮箱,还有一袋子干粮。
行李箱是许玥如搞来的,她原本想给她弄个大号箱子,可一听谢眠眠带的东西不多,于是送来了小皮箱,谢眠眠的全部家当都装在里面。
片刻,晏礼坐回来,他把热水倒进杯盖,递到谢眠眠面前。
“要喝点儿么。”
谢眠眠点头,水还有些烫,于是用嘴吹散热气,小口啜饮。
等她慢慢喝完,已经过去十几分钟了,谢眠眠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把杯盖递回去。
晏礼神色如常,也没有一丝不耐,把保温杯拧紧,擦干上面的水,重新放回包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正当谢眠眠昏昏欲睡时,原本坐着的十来个人接二连三地跑出去,脚步凌乱急促。
“火车快来了,先去站台等。”
晏礼起身,提起旁边的行李,谢眠眠跟着站起来,揉揉脸,让自己清醒些。
“火车只停靠几分钟,大家怕错过,所以会有点着急,不过时间还很充裕,不用担心。”
怕谢眠眠不懂,晏礼解释得很详细。
他背着包,左手提着谢眠眠的皮箱和干粮,引着她往站台走。
两人一前一后,谢眠眠估算着二人距离,设想如果这时中间插进来一个人,她跟丢的概率为多少。
除了大西村,谢眠眠对外面的一切都不熟悉,不太想让这个可能发生。
于是谢眠眠绕到晏礼左边,把皮箱自己提着,主动牵上他的手。
晏礼微怔,随后脑海里响起二叔的叮嘱,下意识握紧了些。
“呜呜呜呜呜——”
火车头冒着滚滚白烟,裹挟着巨大的冷风,在站台边缓缓停下。
到目前为止,预备乘坐火车的也不到二十人。
他们排在最后面,队伍移动速度却很快。
谢眠眠一边跟着晏礼,一边满怀新奇地打量周边事物,随着嘈杂的声音钻进耳朵,火车内部景况也彻底在她眼前呈现。
车厢内很整洁,人虽然不少,但全都坐在座位上,没有横七竖八的躯体,没有拥挤的过道,与谢眠眠所想的完全不同。
前往硬卧车厢要穿过软座的过道,这让谢眠眠能见到软硬座的差别。
软座装点的更加豪华,不是干硬的皮革椅,而是柔软的沙发,占地很豪爽,看起来非常宽敞。
虽然也是面对面设置,但沙发当中有一张宽大的桌子,用白色蕾丝桌布盖着,上面摆着花瓶和杂志。
沙发旁边还拥有能打开的玻璃窗户,旅途的风景尽收眼底。
坐在软卧的男人大多穿中山装,女人带着小孩,体面优雅,甚至还有洋人面孔。
他们经过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投来视线,友善居多。
当谢眠眠不小心和人对上目光时,都会得到礼貌客气的微笑。
终于到了他们的位置,谢眠眠放下行李,感慨不已。
“我猜二叔坐火车大概是在二三十年前。”
华国还没发展起来时,坐火车和印度差不多,外面挂着一串人,上下车全靠跳。
估计二叔曾在那个时候出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如今还没改革开放,要坐火车得提供一系列资料,工作证明啦,身份证明啦,介绍信啦……
因为政策原因,出行很麻烦,普通人没事儿也不会出去瞎溜达,就方才那软卧里的乘客,多半都是奉单位之命出差办事。
也幸亏如今坐火车不挤,否则从南方坐到北方,定要遭好一番罪。
待人全部上车后,火车又慢慢地开动了。
硬卧分为上下床,一张小方桌,也盖了白蕾丝桌布,窗户很小,车厢内密不透风,有点闷。
谢眠眠打开一个缝,外面冷空气吹进来,喘气儿都舒服了些。
“哎哟,姑娘,大雪天的,把这窗儿关了吧,怪冷的。”
一看见谢眠眠动作,隔壁床的大妈就支起脑袋,操着一口老北京腔,示意她关窗。
“抱歉。”
谢眠眠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动手关窗。
大妈摆手:“嗐,没事儿,这不我女儿感冒了么,吹不得风。
我不是针对您,别往心里去,啊。”
谢眠眠点头,目光移动,大妈下铺是一个二十一二岁左右的少女,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床铺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对周围的声音毫不关心,好像把一切都拒之门外。
大妈是个自来熟,借着关窗的事,自然而然和谢眠眠聊上天。
谢眠眠也从大妈口里得知,少女听不见任何声音,是个聋人。
“这……”
虽然谢眠眠心有猜测,却没想到真如她所想,总觉得有些冒犯。
“没啥不好意思的。”
大妈满不在乎,从上铺爬下来,在她女儿面前比划什么,过了一会儿,少女的目光落在谢眠眠脸上。
她看了谢眠眠一会儿,忽而朝她弯起眼睛,用手语说:“你好。”
谢眠眠微笑着点头。
“她乐观得很呢。”大妈接着说,“我听人家讲南方有个老神医,能把人心脏病都给治好,还有眼睛瞎了的,嗓子哑了的,耳朵聋了的,什么病都能治。
我就寻思带上我女儿去找他呗,坐了好几天火车来,找人一打听,嚯,老神医回去了!”
大妈一摊手,遗憾又无奈。
谢眠眠眸中闪过一丝困惑。
大妈千里迢迢来南方寻医,因为神医回老家了就放弃,不是太可惜了么?
直到晏礼同她耳语解释,谢眠眠才恍然大悟。
原来北方把人逝世一般说成回去了。
大妈把二人的互动收入眼底,大方地笑起来。
“姑娘,这是你丈夫么?长得挺俊,和你般配得嘞!”
少女扯了扯大妈袖子,用手语表示自己饿了,大妈熟练地打开布包,取出大饼和一个玻璃罐,把大饼撕开扔进去,放热水泡开,用勺子捞着吃。
这时,晏礼主动牵起谢眠眠的手。
“走吧,去吃饭。”
谢眠眠迷茫的跟上,走出硬卧这节车厢,眼前豁然开朗。
眼前的车厢像餐厅一样摆着桌椅板凳,七八张桌子,视线往前,出现了格挡。
隐约能看见里面有戴着白色高帽子的厨师,他们面前的火苗窜得老高。
厨师端着大铁锅一抖,青椒在半空腾起,一个青椒肉丝,被炒得风生水起。
晏礼告诉她,火车有一节车厢叫餐车,专门给乘客提供餐食,用粮票和现金购买。
谢眠眠惊叹之余,又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
一顿饭多少钱?
众所周知,火车上的东西都很贵。
“六块。”
两个人一顿饭十二块,一天算两顿,他们大概要坐六天的火车,谢眠眠算了算,得花七十二块。
啧,一个月工资平均下来也才二三十块。
买完车票,谢眠眠手头还剩下一百多块,坐一趟火车,差不多能把钱花完。
谢眠眠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能做生意,赚钱很难啊,但也不能省。
坐车时间本来就长,如果再吃不饱饭,那滋味儿……
谢眠眠宁愿多花点钱。
乘务员端上餐食,肥瘦相间的肉配着青椒芹菜和一大碗白米饭,分量挺足,够谢眠眠吃两顿。
饭有点硬,吃到一半,谢眠眠就已经很饱了,却没有放下筷子,她不想浪费粮食。
谢眠眠漫不经心地扒饭,晏礼顿了顿,伸手,把她面前的饭倒进自己碗里。
谢眠眠一愣,抬起脸,晏礼神色如常,和着菜,把她的剩饭慢慢送进嘴里。
“吃不完也没关系,不要勉强自己。”
谢眠眠轻轻应了一声,倒了一杯热茶,推到晏礼跟前。
茶是用茉莉花泡的,花香四散开来,有一股浓浓的甜味。
隔壁桌的男人在空中嗅了嗅,叫来乘务员,给自己也上了一壶。
餐车坐了七八桌,几乎都是两三人坐一桌,唯独隔壁,就男人一个。
等晏礼吃完,谢眠眠给他递上纸巾,喝完茶,二人便离开餐车。
又要经过软座的车厢,二人刚走到一半,身后响起一声砰响。
“咚——”
“哎呀!”
一声惊呼伴随着一阵嘈杂凌乱的脚步,谢眠眠和晏礼对视一眼,赶到餐车门口。
不待谢眠眠细看,就被人一把推开,幸亏是撞进了晏礼怀里。
“大家不要慌!
我是医生!我能救他!
别担心!”
说这话的人便是刚才推谢眠眠的男人,他长得斯斯文文,鼻梁架着一副银框眼镜。
他高高举起胸口的证件,让大家看清楚他的身份。
谢眠眠扫了一眼。
京城第三精神病院康复医师。
高宇。
“同志,你快救他吧,刚才还好好的,喝着喝着茶就栽地上了。”
软座的乘客也围了过来,目露担忧。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针筒和抗生素,熟练地推药。
谢眠眠一看他这操作就头皮发麻。
安瓿瓶被扔到一边,谢眠眠蹲下,瓶子咕噜噜滚到她脚边,露出上面的药剂名。
高宇撩开患者袖子,准备打针。
谢眠眠忍不住发出灵魂拷问:
“他贫血而已,你给他打头孢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