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缨宁幼时在建康城中,与伙伴鲜衣怒马,张扬过市,何等的恣意畅快。
如今骑在这烈马之上的王缨宁,面色苍白,双目早没了欢快的浮光,可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单手撑的伞在风中被吹得歪歪斜斜,王缨宁想要丢了伞,可是又想到既然要去面前媒官大人,不得体的形容那是大忌。
可马上撑伞注定是困难,只听“咔嚓”一声,伞骨被风雨折断了两根。
王缨宁有些狼狈,将歪斜破损的伞,往下收了收。
“哗啦”一声,折断的伞骨刺破了油纸伞面。
王缨宁只觉得狼狈,无奈。
雨水打在身上的同时,一件蓑衣一顶斗笠被扔上了马。
“狼狈不堪怎能见媒官,穿上吧。”
萧俭撑着一把烟青色的油纸伞,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他的声音穿透了雨帘。
王缨宁来不及说声谢,先是不客气将蓑衣速速的穿到了身上。
“多谢。”
王缨宁终是还是说了谢。
“你是谁啊?”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萧俭这才看见雨帘的对面一个青莲色的身影,那身影似乎充满了好奇,一步一步走进。
是个女子的身形,身段婀娜娇小,面容如初绽的新荷,有几分稚气,有几分娇美。
看到萧俭,女子细白的脸,骤然一下红了。
双目温柔似春水。
是满若霏,萧俭心中疑惑,这大雨的天,满家人怎么一个个都不好好在家待着。
萧俭面色一如既往的温和清淡,对着满若霏微微颔首,而后绕过她去,继续前行。
他真是好风度,满若霏的心跳如擂,痴痴的看着他的侧颜。
王缨宁也注意到了满若霏,想起前世她与萧俭的关系,看她二人对立而视,满若霏在看向萧俭时,眼中那抹她熟悉的绯光。
原本心中对萧俭生了的感激之情,也化作一声冷嗤。
“驾!”王缨宁一驾马腹,马蹄腾空而起。
“你不能走!”满若霏看了萧俭一眼,冲到了马前。
钉着蹄铁重重的马蹄就在她的头顶,眼看就要落下。
“啊!”满若霏惨叫一声,踉跄摔倒在地。
王缨宁眉毛一挑,据她所知,萧俭是有功夫的,依着他悲天悯人的性子竟然没有上前救人。
就在强健有力的马蹄要将满若霏那如花似玉的脸给踏成坑的时候,王缨宁手中的缰绳往后一勒,马蹄擦着满若霏的耳朵堪堪落了地。
而后王缨宁回头看向萧俭,目光中藏着一丝揶揄。
萧俭视力极好,对她这份揶揄,有些摸不着头脑。
满若霏没想到萧俭就在旁边,竟没有出手相助。
自打看了他一眼,便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子与她父亲是完全不同的人。
这般温雅,气度宽和,这般……
为何不救她。
萧俭也并非见死不救,只不过心中莫名的相信王缨宁能控制住那匹马,这样做也只是吓唬她,并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
王缨宁看着地上狼狈不堪,半天爬不起来的满若霏,嗤笑一声,调转了马头。
“母亲难道就不想知道你那位好友卞小姐的下落吗?”
她这句母亲,或多或少是说给旁边的这位持了烟青雨伞男子听得。
王缨宁听到了卞小姐三个字,面色一肃,拉住了缰绳。
“说!她如何了?”
“倒也无大恙,只不过她做了错事,甘愿受罚。”
满若霏擦干了脸上泥水,站了起来,笑容微显,走到妈跟前,对着王缨宁招了招手,而后在她耳前轻声说道:
“她自知难堪,便自行服下了一剂五石散……想来此时正在美梦之中,母亲您身边的那位大丫鬟正在陪着她,但丫鬟总是丫鬟做不得主,若是您心里挂念,不妨亲自去看看。”
五石散!
王缨宁听了这三个字,依然浑身发颤。
这辈子她们竟将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用到了时悠的身上。
“尔敢!”
王缨宁气急,抽了马鞭,一扬手,长长的马鞭和着风声雨水呼啸着向满若霏的脸上抽去。
“冷静些。”
原本执伞站在一旁的萧俭,身形一动,那道鞭子被他握紧了手中。
王缨宁眼色如刀,萧俭叹了口气。
这女子脾气坏,他也不是头一天知道了。
“你莫不是忘了你此行的目的,再耽搁下去,恐怕你便见不到该见得人了。那五石散只服一剂,死不了人,虽然以后会受了苦楚,但肯定能治好。”
萧俭今日也不知为何,竟忍不住出了那道门,为王缨宁送蓑衣斗笠。
既然来都来了,他便不会让她这样失去理智。
满若霏睁大了眼睛。
他都听见了?
方才她故意在王缨宁的耳边,小声说话,还隔着雨声,他竟听到了。
满若霏脸色煞白,期期艾艾的看向他,却见他根本没有对自己表示出什么厌恶啊或是质问之类的神色,而是盯着马上的王缨宁苦口婆心劝着。
王缨宁这会也冷静了下来,确实,那五石散一时害不死人,但是一旦沾染上了,却会像魔鬼一样如影随形,吞噬着人的精神和体魄。
“你……”
王缨宁眼下没了任何法子,只得艰难的开口:
“你可愿帮我给降雪楼的姜楼主报个信,让他速去城郊。”
卞时悠虽然与姜澈不对付,但终究是旧识,她相信姜澈不会不管。
但……王缨宁看向立在雨中挺拔的身影。
她知道自己这个请求有些过分。
萧俭的身份,目前根本不允许他暴露在更多人的面前。
不然以他兰陵萧氏子孙的身份,也不会屈尊住在满家那样狭小简陋的院子里。
那降雪楼,人多眼杂,最易招人耳目。
可她……情况紧急,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去报这个信。
“可以。”
萧俭不假思索开口说道。
他竟同意了,王缨宁有些不可思议,有些愣住了。
“你真的能……”
萧俭有些无奈,轻笑道:“我不会自己去,放心吧。”
倒是,王缨宁苍白的面颊有些泛红。
这么多年他既然能躲过朝廷那么多次的追杀,身边定然不知萧护一个保护的。
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王缨宁也顾不得羞愧,紧了紧头上的斗笠。
“驾!”
王缨宁一声叱喝,昂首挺胸的枣红马擦着羸弱狼狈的满若霏身侧疾驰而去。
直到骑马走出了老远,王缨宁才重重呼了一口气来,皱了皱眉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过他轻笑的那个样子,倒是好看极了……
呸呸呸!
自己都这样了,哪里还有心思去关心人家的相貌。
这老毛病,还以为重生一世,能改了……
难道忘了前世满璋之给自己的教训吗!王缨宁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男色误人!
萧俭看着她骑着马瞬间消失在雨中,有种出神。
那样的烈马,载着瘦弱不堪的她,稳稳当当,疾行如飞。
听闻建康城望族中长大的女子,有从小被家人按男子的方式教养的。骑射文采,不遑男儿。
今日却是头一次见到。
他淡淡的看向远处,满若霏却是痴了一样的看着他。
萧俭没有在留意她,转身从她的身边绕过。
待他擦身而过的那一刻,满若霏闻到了一股青竹的香气。
青竹香气。
满若霏面上的红晕,瞬间褪了个干净。
那次在王氏身上闻到的青竹香气,就是他的吗……
怎么可能!
那他又是谁,自己为何从来没有见过他。
王缨宁明明已经嫁给了自己的父亲,凭什么又与这样如谪仙一般的男子牵扯不清。
他看似清淡宽和,可对那王缨宁似乎有种不同的……担忧。
对,就是担忧。
然而方才他又在王缨宁的马鞭之下,救了自己。
满若霏面色几经变换。
不知是嫉恨,不甘,不可思议,还是期待、迷惘。
等她反应过来,那青竹气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雨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