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北辰重又坐回到轮椅上,轻挽袖口,提起笔搁上的画笔,继续气定神闲地画着他的那幅初具雏形的江南春初水墨画。
一如他的计划一样,他才勾勒了几笔,对方就已经初露端倪。
“赫清婉呢?”烈北辰问道。
“夫人还未起来。”慕枫答道。
烈北辰驻笔端量方才勾勒的那几笔,嗓音淡淡:“去把她叫起来,告诉她,一刻钟后我在书房见不到她,就家法处置。”
意料之中,慕枫也没多说什么,领了命正想转身走出了书房,有听烈北辰叫住了他。
“等一下。”
慕枫回身:“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叫人把灶房里的水缸换了,重新打水。”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换灶房的水缸来了?”慕枫挠着脑袋满脸疑惑,他家将军这到底唱的是哪出?
烈北辰抬眸,眸光自慕枫脸上一扫而过。
“是,属下马上去办!”在这一扫而过的目光下,也就慕枫还能淡定些,若是其他人,怕是早就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了。
慕枫恭身退出了书房。
想起昨夜灶房里的一幕,烈北辰手中握着画笔,盯着面前的水墨画,迟迟没有下笔。
烈北辰勾了勾嘴角,昨夜赫清婉离开灶房的时候已经快是四更天了,现在怕是睡得正酣。
柳苏洛这一夜可睡得并不舒服,床榻硬的硌人,喉咙发干发涩,身子忽冷忽热。
还做了一场不知做了多少遍的噩梦,梦中不知是哪家,满门被屠。鲜血淋淋的场面,惊得她翻来覆去,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惊醒后环顾四周,松了口气,柳苏洛用手托着脑袋,只觉得一阵接着一阵的天旋地转,用手烫了烫自己的额头,热的有些烫手。
也不难怪,赫清婉自尽那天,她穿着单薄的衣裳,赤着脚跑进大雨里,后来又在山林子里吹了许久的冷风,昨晚还在灶房冰凉的地上和他......
“该死!怎么想起他来了!”柳苏洛狠狠地捶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愤然,“登徒子!”
恰逢巧灵进来,看见柳苏洛用手捶打自己的脑袋,忙走上前:“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柳苏洛之前闲着没事的时候,常会借来赫清婉的医书看看,所以简单的医学药理,她还是略知一二的。
“巧灵,帮我把药箱里的退热散拿来,我应是着凉了。”
柳苏洛坐在床上,拥着被子,想着烈北辰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也不需她早早起来奉茶了吧?
柳苏洛在巧灵的服侍下把药服下,刚准备躺下,就听见有人在门上轻扣了两声,慕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夫人?夫人,您起来了吗?”
柳苏洛揉了揉涨疼的眉心:“什么事啊?”
“将军说让您去一趟书房,若是一刻钟后没在书房看见您,就家法处置。”
柳苏洛慢悠悠躺下,脑袋昏昏沉沉,极慢地转动着:家法?什么家法?鞭刑、杖责、夹棍......
忽的一个鲤鱼跳跃从床上跳了起来,柳苏洛急急忙忙地开始穿鞋:“马上!我马上就过去!”
急急忙忙地穿好衣裳跟着慕枫来到书房,烈北辰正坐在案几后面专心地作画,银灰色面具遮挡着脸,看不清他此刻是何表情。
清晨的阳光自半开着的窗户外照射进来,正好撒落在他的周身,那执笔专心的模样,不见了杀伐果断,冷冽无情,反而看上去凭添了几分平易近人,温和可亲。
呆呆地看了片刻,柳苏洛脑海里莫名得就蹦出了苏北的样貌,以及他说:“烈夫人就这么喜欢对男人投怀送抱?”
柳苏洛使劲摇了摇脑袋,暗自把自己一顿臭骂:“柳苏洛,你想什么呢?!猪脑子吗?尽胡思乱想......
“将军,夫人来了。”慕枫上前一步禀道。
烈北辰微微点了点头,不发一言,顾自作画。
柳苏洛轻咳了两声,负着双手悠悠地走进书房,打量着书房里的摆设:淡淡墨香,幽幽檀香,窗几明净,微风徐来,颇有江南特色。
“见了你夫君不用请安吗?”烈北辰拿画笔在磨盘里浸了浸,一下一下顺着墨沿把多余的墨汁撇干净。
柳苏洛见烈北辰低着头没有看她,冲着烈北辰吐了吐舌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才随意地蹲了下身子,语气更是随意:“给夫君请安。”
“睡到现在,日上三竿。”烈北辰撇净了墨汁,又接着作画:“是昨晚没睡好吗?莫不是做贼去了?”
明明才清晨日出,哪有日上三竿?
柳苏洛刚想反驳,话才到嘴边,就被烈北辰后半句话生生地逼了回去。
在自家灶房里吃东西,也不算是做贼吧?
“昨日给你的纸上写的很清楚——我的府上不养闲人。多劳者多得,不劳者不得。你若什么都不干,月钱也就不用领了。”烈北辰终于搁了画笔,抬眸朝着柳苏洛看去。
“在位者凡事应当以身作则,你坐在那里画着一幅破画,什么也不做,难不成靠你那破画还能养活这整个定远府不成?”
与烈北辰目光相对的那一刻,柳苏洛也说不清为什么,明明他看人的眼神令人心惊肉跳,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瞪回去,就想和那道目光杠上一杠。
烈北辰推动轮椅,径直推到柳苏洛脚边才停下。他仰头看了看她,又低头理了理盖在腿上的薄毯:“好啊,府上的事都由我来做,月钱就由赫小姐来发。”
柳苏洛负在背后的手握了握拳,这人兜里没几个子儿,腰都挺不直。她若是像赫清芸般身后既有个赫家,又有阮氏撑腰,还怕应出个个“好”来?
可她身后只有一帮要饭的,还都远在陈王都......
安远府上上下下近百余口人的月钱,她发不起,穷人难当家的道理,她自是懂得。
烈北辰冷言慢语;“赫小姐既然发不起月钱,那就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去挣得月钱了。慕枫,带上她,去祠堂敬茶。”
烈北辰推动着轮椅出了书房,柳苏洛在几步远的地方,怒目盯着案几上的水墨画:“我看你才是最闲的人!”
慕枫抿嘴偷笑,凑过来小声道:“夫人,将军随便一幅画,拿到集市上,人人都是抢着要的。江南的那些富商巨贾、才子乡绅哪个不是不惜重金,只为求取将军一画。”
柳苏洛愕然地张大了嘴巴,许久都没有闭上,脸上、眼里无不写满了不信:“就那张白纸上黑不拉几的几笔,那些人还抢着要?甚至用重金求取?”
慕枫郑重地点了点头。
柳苏洛得到了再次的证实,闭上了嘴巴,咂巴了两下,一溜烟追上前面的烈北辰,去帮他推轮椅。
“我来推,我来推,您歇着!”柳苏洛一脸笑嘻嘻。
烈北辰眼角的余光向后扫了扫:“赫小姐倒是孺子可教,这么快便知错能改了?”
柳苏洛倒吸一口冷气,努力赔出一个笑脸:“因为我觉得将军说的对,多劳者多得,我以后就常常给将军磨墨,伺候将军画画!”
烈北辰静默不语。从书房到祠堂,柳苏洛唱了一路的独角戏。
入了祠堂,一旁的小丫鬟捧上两盅已经沏好的茶,柳苏洛学着烈北辰的样子将茶端在手上,等着他的下一个动作。
等了片刻,烈北辰扭头看她,眸中带着丝丝冷意,锋芒无限。
“这么看我做什么?”柳苏洛觉得烈北辰这道目光狠厉的有些莫名其妙。
“小姐,要跪下奉茶。”巧灵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跪下就跪下,至于一副要把人吃了的样子吗?
柳苏洛撇了撇嘴,跪倒在面前的蒲团上,学着烈北辰的样子躬身奉茶。
奉完茶,烈北辰接过慕枫手里点燃的香,坐在轮椅上对着牌位拜了几拜,又把香递给慕枫,让慕枫代为插在香炉上。
“你也磕几个头,我们就走吧。”烈北辰道。
柳苏洛应了一声,挪了挪身子,端正跪姿。
案几上供奉的牌位上书:烈安远白氏之位。不用猜也知道,定是烈北辰的父母双亲之位。
柳苏洛双手自身侧抬至额前,手掌手背交叠,向前俯身一拜,起身,又是一拜。
她从未想过,这简简单单的两个磕头,纠缠了多少的恩恩怨怨;她更不会想到,这短短的两拜,牵扯了多少年的是是非非。
拜罢,慕枫上前推烈北辰出祠堂,柳苏洛自慕枫手里接过轮椅:“我来我来!我来推将军回去!”
“夫人,还是我来吧。”
“没关系,我是他夫人,做夫人的自当多为夫君分忧。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慕枫扶额,偷瞄烈北辰,他家将军不似鸡,也不似狗,但是与吃人的老虎却有几分相似。
好在烈北辰并没有多说什么,戴着面具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慕枫退下。
柳苏洛乐滋滋地推着烈北辰出了祠堂,直朝书房的方向而去。
行至一半,停下来,轻轻地替烈北辰拉直腿上褶皱的薄毯,一张俏脸笑靥如花:“夫君,春露重,可别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