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斯缓缓抬头。
巨大的土山上,不时能看到肢体探出来。
土山很高,高的让巴尔斯想不到蒋庆之是用了什么法子把尸山堆砌的如此高大而不倒。
最顶上有一颗人头,模模糊糊看不清。
“把火把往上些!”
有人用长枪顶着火把尽力高举起来。
巴尔斯努力看去。
火把此刻越来越多,他看到了……
“是林都督的头颅!”
林思源的人头就被放置在最上面。
那曾经倨傲的双眸,此刻黯然无光。
“天神在上!”
身后的将士颤声喊道。
噗通!
噗通!
一个个将士跪下。
有人哽咽,有人嚎哭……
传闻脑袋被砍掉后,人的魂魄就会飘荡无依,最终沦为孤魂野鬼。
“这里有字,万户!”
有人发下了京观石。
随行的文官过去,伸手要来火把,仔细看着。
“是什么?”巴尔斯沉声问道。
文官缓缓念着……
“嘉靖二十七年秋,敌酋林思源者帅军南下,陷长新寨,虐杀将领妇人百姓。庆之闻讯率军设伏,斩杀敌酋林思源以下三千余,筑京观于大同西北。”
果然是败了!
巴尔斯有些莫名的悲怆。
“余在此告诫四夷,两军交战死伤难免,但凡杀我无辜百姓一人,但凡虐杀我军将士一人,大明必血债血偿!勿谓言之不预也!”
文官呆呆站在那里。
往日草原异族虐杀大明百姓是常有的事儿,比这个更惨烈的也不少。可谁特么想过报复?
为那些奴隶般的百姓和将士报仇?
有那功夫不如回去喝一顿小酒,在青楼中搂着女人唱支小曲儿。
可蒋庆之会!
他用最暴烈的方式告诫异族。
“你杀我一人,我杀你十人!”文官喃喃说着蒋庆之的名言。
所有人都觉得脊背发寒。
往日自己曾做过的事儿一一浮现脑海。
“大明必血债血偿,勿谓言之不预也!”
文官喃喃道:“那个疯子,他真的那么做了。”
巴尔斯回身。
苍穹上挂满了星宿,星辉愈发耀眼,洒在了草原上,眼前的一切在巴尔斯眼中恍若白昼。
他看到了一张张惶然的脸。
看到了惊怖。
这是一次重击。
巴尔斯嘶声道:“报仇!”
他挥舞双手,“必须为这些勇士报仇!”
文官也跟着喊道:“大汗会震怒,大汗麾下的无敌铁骑将会一路南下,用明人的脑袋来为这些勇士复仇。”
星辉下,二人在声嘶力竭的叫嚷着。
京观的顶端,林思源无神的双眸在看着这一切。
嘴角依旧挂着讥讽的笑。
仿佛在嘲笑这些人都是蠢货……
……
大同城中。
自从蒋庆之率军出发后,张达就陷入了一种焦虑和期待的复杂情绪中。
晚饭他只吃了一张饼,往日喜欢的红烧羊肉放在眼前,他只是弄了些汤汁,蘸着饼子吃。
吃完晚饭,他就在总兵府呆坐。
“总兵。”
有人进来,“赵文华那边和黄藩台一直在喝酒。”
“狗贼!”张达冷笑,“必然是在密议着什么。”
他是蒋庆之的嫡系,赵文华和黄茂对蒋庆之的敌意几乎不加掩饰,那么他也没必要虚以委蛇。
“走,去城头看看。”
张达出了总兵府,自从敌军前锋抵达大同外围的消息传来后,夜间就开始了宵禁。
不过蒋庆之昨日曾说,没必要弄的草木皆兵。张达正在考虑要不要取消宵禁。
城头上有几个将领正在嘀咕。
“也不知副总兵那边如何了。若马角寨是个圈套……”
“那林思源用兵了得,副总兵带的人马不多,若是被他伏击,副总兵危矣。”
“副总兵用兵谨慎,想来不会冒进。总兵来了。”
几个将领行礼,张达问道:“可有发现?”
“并无!”
张达走到前方,探头往外看了一眼。
他突然举起手,众人噤声。
“有马蹄声。”
“数十骑!”
张达抬头,看到数十骑正朝着城下而来。
“是副总兵的人。”
城门打开一条缝隙,数百军士手持弓箭在静候。
若来的是敌人,一波箭雨就能灭了他们。
更后面是数百骑兵,一旦箭雨下有残敌,他们将会上去扫尾。
“总兵何在?”为首的竟然是尤青。
“总兵在城头。”
尤青下马,疾步上去。
“老尤?”尤青竟然舍弃了麾下独自返回……不,难道是兵败了?
众人心中一惊。
“总兵,围攻马角寨的不是林思源。”尤青面色凝重,“那支敌军更像是诱饵。”
“不是林思源,那是谁?”张达说道“这是个诱饵,林思源必然在等着伯爷!”
“是巴尔斯!”尤青说“这必然是巴尔斯。总兵,他们以此为诱饵,让咱们以为林思源就在马角寨。伯爷因此率军去解救那些百姓。半道林思源突然出现……”
“伏击!”有人惊呼。
众人发现张达突然松了一口气。
“总兵,长威伯危矣!”
“莫急!”张达淡淡的道:“先前城中骑兵大半悄然出城,你等询问本官并未答复,此刻倒是可以告知你等了。”
众将倾听。
“伯爷出发前让本官把城中骑兵分批调遣出去。”
张达说道:“有那些骑兵在,就算是遭遇了林思源的伏击,伯爷也能从容应对,此战……勿忧!”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伯爷用兵果然谨慎。”
“这大明第一名将名副其实啊!”
“哈哈哈哈!”
“林思源本以为能伏击伯爷,等见到伯爷随行数千骑兵,怕是也只能知难而退吧!”
众将大笑。
大笑声中,有人说道:“有人来了。”
张达的心猛地一跳。
虽说他对蒋庆之有信心,可战事千变万化,若是林思源和巴尔斯合兵一处,或是林思源另有谋划……
作为此次统军大将,蒋庆之为了解救百姓亲自出击,被文官们暗自抨击为为了墨家造势。
若是蒋庆之兵败,这种声音将会甚嚣尘上。
你蒋庆之为了一己之私出兵,如今兵败,大军士气荡然无存。
首战失利,作为主将,你该当何罪?
赵文华,黄茂……这些人的弹章马上就会送到京师。
京师的那些人会如何?
张达可以想象得到,那些人会大喜,随后用弹章攻讦了他的恩主。
而且此战失利,对明军士气的打击不言而喻。
此消彼长,俺答麾下将会士气如虹。
张达深吸一口气,暗自为蒋庆之祷告。
十余骑冲到了城下,火把照耀中,张达认出了为首的孙不同。
城门再度打开,孙不同冲进城中,下马上城头。
他看看左右,张达心中一沉,心想为何要避开耳目?
难道是真的……
孙不同近前,低声道:“伯爷大败林思源,俘林思源。”
张达身体巨震!
“此战斩杀两千余,伯爷令人斩杀俘虏九百余,筑京观于大同城西北……”
张达身体再度巨震!
我的神啊!
我老张的恩主,竟然击败了林思源,且俘虏了此人。
张达猛地一拳捶在城头,孙不同说道:“伯爷吩咐,天明前消息不可外泄。”
张达明白蒋庆的意思,可心中那股子狂喜之情却得不到发泄。
他仰天长啸了起来。
“是喜事!”
“老子敢打赌,定然是捷报!”
“总兵这嚎叫声果然不同凡响……”
张达回身,叫来亲兵,“马上去禀告元辅……”
……
大军宿营规矩第一。
夜里不得发出动静!
当然,磨牙放屁不在此列。
严嵩老了,睡眠不大好。
丑时中,严嵩起夜,把夜壶放下,回去躺着后,再无睡意。
他在想着朝中的格局。
自己走后,儿子严世蕃将会接手大部分事务,朱希忠和崔元等人辅佐。
这是明晃晃的父子首辅,但道爷不吭气,没人敢质疑。
徐阶会不会寻机出头?
想到徐阶此人,严嵩不禁冷笑起来。
自从上次听到徐阶准备给他们父子挖坑后,严嵩对徐阶的打压再无顾忌,从暗转为明。
徐阶再度沉寂,每日在礼部厮混一阵,到了直庐后多半在值房里写青词,或是陪侍道爷身边。
徐阶虽然再度蛰伏,但朝中不少人却悄然站在了他的身后。
外界舆论也不断在为徐阶唱赞歌。
士大夫们看来是做出了选择,他们推出徐阶,便是要以徐阶为首领,和严党斗,和墨家斗……
严嵩冷笑一声。
此次蒋庆之举荐他随军,若是严嵩真不想来,只需以身子不适为由即可。谁能质疑?
严嵩愿意随军,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为自己积攒威望。
军功!
可以为他,为严党镀上一层金!
蒋庆之擅自出击令严嵩恼火,原因不是担心蒋庆之,而是担心蒋庆之兵败后对大局的影响。
严嵩自问自己并无指挥大军,审时度势的能力。如此只能倚仗张达。
张达……守护之犬!
这是严世蕃的评价。
如此,老夫还能依靠谁?
有人建言给陛下通个气,把蒋庆之独断专行的事儿告知嘉靖帝。
严嵩在犹豫。
他起身点亮蜡烛,把奏疏拿出来仔细琢磨。
“这份奏疏送到,陛下担心蒋庆之安危,会遣使告诫。”
严嵩觉得自己是为了大局,想到这里,便叫人来。
“把奏疏快马送至京师。”
严嵩吩咐道。
“是。”
马蹄声远去。
接着又传来。
“这是怎地?”交代了事儿后,严嵩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
来人勒马,“元辅可在?”
“老夫在此!”严嵩沉声道,“何事?”
“见过元辅,张总兵令小人前来禀告元辅。”来人下马,“长威伯一战击败林思源,斩杀林思源以下三千余人,筑京观于大同西北。我大明……威武!”
“追回奏疏!”老元辅的第一反应却是这个。
然后,他看着来人。
嘴唇动了动。
老脸上浮现了红晕。
“我大明……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