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意难平(三)
果真不出我所料,只听纪昀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道:“想必袁兄府上的人口也不在少数吧?”
此话一出,任谁都知道他是要反唇相讥了,刘墉、吴惠叔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只有林凤梧还傻傻的望着众人,抓耳挠腮。
袁枚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鄙府人也不少。 ”
纪昀迅速续道:“那这么多人中,有不当王八的没有?”
袁枚张了张嘴,半晌都开不了口。 这问题实在是刁钻,任凭袁枚怎生回答,都讨不了好去。
旁人早已笑的前俯后仰,捶胸顿足。
我不自觉的咯咯笑了,唇角飞扬。
袁枚苦笑道:“你这张嘴啊,要想胜过你还真是不容易。 ”
他们大笑着碰杯,我敛去笑意,毫不犹豫地拿起酒盏,仰首一饮而尽。
“你自个在这尽享美酒佳肴,却不叫上我。 ”一只大手紧握住我的,不容置疑的取下酒盅,温柔的声音在我耳畔絮絮诉说:“空腹喝酒伤身,答应我,不要再伤害自己。 ”
“傅大人,”琉璃乖巧的让开一个座位,让傅恒坐到我身旁,我下意识的往纪昀那桌望去,不出所料的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眸子清澈又冷冽,飘渺而疏远,直达我的心底如同刀子般将我割的体无完肤,我垂下眼睑,傅恒的手盖在我地手背上。 轻道:“我带你回去。 ”
略一颔首,傅恒已然执起我的手,从容不迫的移开椅子,脸上洋溢着优雅无害的笑容,我任他牵着我的手,尽管心在颤抖,脚上又有如铅灌。 从窗前到楼梯口这短短的几步,我还是跨过去了。
有酒盏落地的咣当声。 我愕然回头,却是纪昀趴在桌上又叫又笑,又哭又闹。
“纪兄,你醉了。 ”刘墉冷冷道,眼角瞥向我,仍是不屑一顾。
纪昀素来千杯不醉,这几杯梨花白又岂能灌醉他。
“借酒浇愁愁更愁。 纪兄,不要再喝了。 ”
我只觉说不尽地满腔悲凉,他新婚燕尔,又刚在乡试中夺魁,何来的愁苦。 只可惜我被傅恒着急拖走,刘墉后面地话我再也没法听到。
傅恒送我至宫门口,照例是平日的那几句话,无非是要好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他对我的心思我自然明白。 可是经历了这许多事,我们没法再像从前那样相处,他的关怀,我客套回应,他不点破,我就装糊涂。
“傅大人……”不知为何。 今日的守卫神色慌张,失了该有的分寸和警觉。
莫非是有大事发生?
“什么事?无需慌乱,慢些说与我听。 ”傅恒长眉拢起,那种天生的威严此刻显露出来。
守卫搓着手迟疑片刻,嘴唇啰嗦着说道:“皇后娘娘昨日薨,皇上……”
“什么?你再说一次。 ”傅恒打断了守卫地话,紧抓住他的胳膊,情绪有些失控。
乍闻此言,我也是惊慌失措,皇后随同皇兄东巡。 去的时候除了精神****外。 其他并无不妥,怎会忽然传来噩耗。 可是。 守卫又怎敢胡说八道,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守卫重复了一遍,傅恒面色铁青,一拳将守卫掀翻在地。 他将守卫踩在脚下还要再挥拳,我情急之下冲着他喊道:“傅恒,你冷静点。 ”我用力的推开他,将守卫扶起,“他只是向你传话,你不该把气撒在他的身上。 ”
傅恒不发一言,脸色阴沉的可怕。
我想要安慰他,却始终找不出合适的话语。 只是走上前,握住了他地手。 他定定的看向我,目如寒星,眼中有几分悲凉几分疲惫。
天公应时,大雨劈头盖脸的飞泻直下,仿佛也在为之哭泣。
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富察皇后在东巡途中,因舟车劳累,感风寒,于回鸾途中,在德州崩逝,年仅三十六岁。 谥号为:孝贤诚正敦穆仁惠徽恭康顺辅天昌圣纯皇后。 此时距离她的爱子永琮离世不过三个月。
三月十六日正午,大行皇后梓宫由水路起旱,暂奉通州芦殿。 在京王公以下,三品官以上,及诸皇子齐集举哀行礼。 随后灵驾从通州芦殿出发。 皇子们与皇后姻亲在旁痛哭随行。 傍晚时分,灵驾至京。
皇兄亲自做祭文《述悲赋》以抒发自己的哀思。 并下旨将富察皇后为他制作的衣裳、荷包一一收藏,令子孙后代世世相传。 又重申祖制禁令,国丧期间,百日之内不能剃头,如有违者,斩立决。
皇兄与皇后大婚二十余年,尽管繁重地国事和美女如云的后宫耗尽了原先的温情,但皇兄对她一贯敬重有加,任谁都无法替代这份结发之情。
皇后过世,最为伤心和失意的当属傅恒。
富察氏一族因皇后得势,现今少了她这个靠山,仕途将不再一帆风顺。
几日来,我常见他呆立于皇后灵前,双目通红,神情****不振,好几次劝他去休息,都被他婉言拒绝。
“人死不能复生。 你这般模样,皇后泉下有知亦会不安。 ”我同皇后感情不深,但她待我不薄,一缕芳魂就此香消玉殒,实让人唏嘘不已。
“她是皇后,但也是我的姐姐。 ”许久的沉默后,傅恒忽然背对着我说出这番话。 “长姐如母,从小便比旁人更为亲厚。 在我心中,她首先是我的姐姐,其次才是大清的国母。 ”他几近呜咽,双肩微颤。
我站着不动。 静静的听他往下说。
“我五岁那年,生了场大病,连大夫都说治不好了,只有她没有放弃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守了我三日三夜。 当我清醒地时候。 她病倒了。 可在她重病之时,我却不能为她尽绵薄之力。 ”
“都道我少年得志。 意气奋发,只有她才明白我为之付出地努力。 旁人只看到表面地风光,又有谁道背后的辛酸。 ”
眼角有些湿润,我也从来没有站在他地角度为他着想过。 我以为他仅是因为仕途受阻才格外伤感,却未料他姐弟情深至斯。我因如风之故,遇事再不能以平常心对待,总是将他视为不堪。 其实他亦是重情重义之人。
时常听人说,位高权重者独善其身,的确,又有几人能懂那份浮萍漂流似的落寞和孤寂。
我走至他跟前,缓缓地伸出手,摁住他的手,再握紧。
他垂首看我,目光温柔如水。 当他揽住我地肩膀时,我没有挣扎。
他双眸深凝的锁住我,将自己的额头抵住我的,我心头一震,侧头避开,他固执的按住我的双肩。 让我直视着他的双眸,他抚上我地额头,低声道:“雅儿,不要再离开我。 ”
我心中本无尽萧索,可是他的话仿佛在我心上照进了一缕阳光,我呆呆的望了他半晌,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感动,终点了点头。
他揽臂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低喃,“幸好。 幸好还有你在我身边。 ”
我不知道忘记一个人要多久。 但是,他的话在此刻震慑住了我。 兜来转去,寻寻觅觅,纪昀仅成为我生命中的过客,人生的路到最后还是要同傅恒一起走过。
我回抱住他,抿唇浅笑,轻轻的吐出几个字,“从今往后,不离不弃。 ”
“今后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绝不食言。 ”他眼底无限温柔,轻抬起我的下巴,一个字一个字地诉说着绵绵的情意。
“嗯。 ”我把手交到他的掌中,他顺势握紧,捧起细细的吻住。
“傅恒。 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皇后的猝然离世同永琮的早殇有密不可分地联系,如果不是悲伤过度,皇后的身体不至如此孱弱,而永琮所患痘症原本或许是可以医好的。 医典一事疑点重重,凭我一人之力实在难以揪出真凶,傅恒乃皇后亲弟,又是姐弟情深,于情于理,我都该让他知道这件事。
他抚弄着我因风过而拂起的发丝,不解的问道:“这般神秘,所为何事?”
我迟疑良久,终将我的发现一五一十的说与他听。
他的眉心逐渐蹙起,手握成拳,震惊不在我当日之下。
他只是沉默,我不敢胡乱出主意,展颜笑了笑,道:“兴许是我疑心太重,这一切都还仅是我的猜测,你无需太过劳神。 ”
“雅儿,这件事,你有没有告诉过旁人?”傅恒微微侧身,往四周瞧了瞧,面上恢复到平静无痕。
我摇摇头,他似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我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似乎,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而傅恒也不会就此罢手,禁宫中出现了这样地事,必然牵连甚广,如果真相被揭露,后果不是我能够想象地,我有些后悔没有将此事一直隐瞒下去。
他温润的眼眸此时深邃如海,脸分外地柔和,“不要张扬出去,交给我就是。 ”
“你会怎么做?”我仍是有些担心。
他轻揉我的眉心,“在没有得到确凿证据之前,我们都不可以妄加推断。 ”
我点头应允,将这并不轻松的担子郑重的交到了他的手上。
他眼神从容坚定,缓声安慰,“放心,凡事有我。 ”
这样的誓言,从前他也曾对我说过,我无语凝噎,只盼这一次,不会叫我再度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