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隆冬时节哪里有水,池面全结了厚冰,裴液看着这团小红袄在冷寂寂的园林里跑来跑去,蹲在小池或溪流边兴致勃勃地让宫人把冰面砸开。
幼童时确实是有这么一个年纪会对其他生命十分感兴趣的,裴液钓鱼的爱好就是从那时候延续起来,这时看着小女孩儿把网兜伸进冰洞里撅着屁股捞啊捞,难免有些亲切。
朦儿已在园林前和他告别,往西边清思殿去了,裴液在溪边停驻了脚步,冬天的水声起来似乎也更清脆些,小女孩儿拱身奋力捞着,几个宫人也只看顾着她,并不多说什么话,裴液笑道:“你这样搅把鱼都吓跑了。”
“啊?”小女孩儿抬起头来。
“这溪流这么窄浅,哪有几条小鱼,你还晃来晃去的,肯定越搅越远。”
“我是在这儿拦着,”女孩儿昂头道,“要是有鱼顺着……顺着水游,就游进我的网里了。”
这真是守株待兔,裴液笑了下,伸手:“来,你把网兜给我,我给你抓一条。”
“啊?你会吗?”
“你给我吧。”
小女孩儿显然不常遇见主动陪她玩耍的大人,煞有介事地双手把网兜交到他手上,然后小跑着跟在他后面。
裴液接过来沿溪往另一边走去,约三五丈后停下,拿玉虎一敲捅出个冰窟窿,回身折了段树杈削去尖端递给她:“你就拿这根棍儿伸进去搅吧。”
小女孩儿似懂非懂地接过来,有些茫然:“这样就能捉到鱼吗?”
“嗯,你就在这儿搅,等我捉到了就喊你。”裴液拎着网兜回到一开始那个冰洞,把网伸进去,等着鱼被赶过来。
冬天里这样的浅溪确实很难有鱼的,水温太冷了,鱼儿都在大池的深处,但这恰巧是朱池联通太液的水径,在此处做了个弯曲,挖了些小池,成了一处园林。
有些小池里的鱼儿往大池游,就经过这条寒溪,裴液刚刚已隔着冰面瞧见两条影子,经她那边一赶,多半就游向这面了。
“你,你抓到了没有!”小女孩儿在那边昂头喊道。
“别急,这才多久,接着搅。”
小女孩儿又闷下头去,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道:“抓到了没有啊!”
裴液不答,盯着水面,片刻后转腕一捞,一条几寸长的小鱼就蹦在了网兜里。
“捞到了,来看吧。”
女孩儿惊喜地叫了一声,扔下木棍就颠颠地跑了过来,看着网兜里的鱼笑着蹦跳个不停。
“你,你,快把它装进罐子里!”
旁边宫人捧着一个装了水的瓷罐来,裴液将其投进去,还鲜活得很,小女孩儿扒着罐沿瞧个不停。
“怎么样,厉害吧。”裴液含笑道。
“厉害!”
“你叫什么?”
“我叫李无颜!”
小女孩儿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那,那你能不能给我捉一条红鲤鱼?”
“哪儿有红鲤鱼?”
“池子里有。”
裴液笑,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正是问一句答一句的时候,红锦鲤固然好看,但那都是大鱼了,这时节早伏在池湖深处:“红鲤鱼这个时候抓不到的,得春天来才行。”
“嗯?”李无颜茫然了一下,却摇头,“有,有的!我那天就看见了。”
“在哪儿?”
“在冰下面。”
裴液笑:“行,那咱们就去找找吧。”
“好!”
由她牵着自己袖子往前跑去,方向是往园林的深处了,也正和裴液去向一致,女孩儿短腿虽然小跑,但裴液却只要走着就行。
“你以前抓到过红鲤鱼吗?”
“抓到过!水还不结冰的时候,有好多好多红鲤鱼,我抓了……嗯……好几条,有一条特别好看!”
“现在还养着吗?”
“我养着……但是后来就找不到了。”
“哦。”
“你甩我的网兜兜干嘛呀?”
“不把水甩干净,容易结坨坨冰,冻硬了就捞不成鱼了。”
“奥。”
深处确实有几处塘池,虽然都结了厚厚的冰,但裴液发现女孩儿口中还真不是乱言,这几方池塘连着朱池,挖得也深,即便深冬,也难免有几条大鱼游进来,只是……
“这么大池子,这么厚的冰!”裴液气道,“你叫我给你抓红鲤鱼,怎么抓,跳进去抓吗?”
李无颜“咯咯”地笑个不停,只摇着他的袖子。
“等冰化了吧,这时候抓不了。”裴液道。
“嗯……那我们去大姐姐那边看看。”
“去哪儿看都一样,你看这么厚的冰,都敲不碎。”裴液踩上去跺了两脚。
然而兴头上的小孩儿不肯听从,也到冰面上蹦蹦跳跳,倒令几位宫人颇为紧张地围拥了过来。跳了一会儿,李无颜又牵着裴液往东北那边去,正是朱镜殿的方向。
出了园林,便遥遥见到那些冷檐朱墙。
确实极深极冷,刚刚穿过的这座园林已是宫殿群的边缘,深林中是罕有人迹的样子,石桌石凳都铺满了雪和土,而这座宫殿还要更远,出了园林还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荒冷之径,方才抵达。
那座朱色的宫殿伫立在那里,像抹孤寒的影子,即便在这样寒冷的冬日也不令人觉得温暖,不知是否受传言影响,裴液也觉出了那种异类般的孤僻。
几位宫人脸色已很为难,裴液便让她们立在此处等候,李无颜自然觉不出什么气氛,蹦蹦跳跳地牵着裴液往殿前朱池跑去。
来到池边,裴液回看了一眼这座宫殿,殿门虚掩着,正如远望般冷寂,没有丝毫响动,也不知晨时见过的那位殿下在不在此间。李无颜扯了扯他,他回过头望向池面,不禁笑道:“这里岂不是冻得更厚,怎么捉鱼。”
小女孩儿有些失望,又道:“嗯……那,咱们再去景池看看,那边也有。”
裴液正要摇头,身后已传来一道脚步,回过头,金面的女子裹着件大氅,那双瑰丽万象的眸子正看向他们,像是……不,正是此地的主人垂视两个闯入者。
“在池边做什么呢?”女子问道。
裴液这时忽地意识到了朦儿所说的话——如果这位殿下确实一直孤僻而环绕敌意地生活在宫中,与他人形同陌路,那么她对进入之人多半也是冰冷的态度。
而李无颜已回过头,乖乖巧巧地端正立好,行了个见礼:“长姐姐好,无颜想来你这儿捉鱼。”
“是么,捉什么鱼?”李西洲走过来,也立在阑干前,垂头看着这位小公主。
“捉红鲤鱼!”
“池子都冻了好些时日了,这么冷的天。”李西洲握了握她冰凉的小手,“今天是课日,怎么不在殿里用功读书,整日玩水,当心又生了冻疮。”
李无颜微微赧然,尤其觉得在新认识的大朋友面前有些没面子,不大气壮地辩解道:“我用功了呀……我晚上回去会补上的。”
女子却早看透她:“今日你教习是不是不在殿里?”
“嗯……”
“你要抓什么红鲤鱼,让这位给你抓一条便是了。”李西洲瞧了少年一眼,“他不肯给你抓吗?”
李无颜摇摇头,稚声认真道:“不是的,这个……这个哥哥已经帮我捉了一条小青鱼了,红鲤鱼也抓不了,这里的冰太厚啦。”
“他骗你的,他只是懒罢了。”李西洲淡声道,“你是不是没喊他裴哥哥,要有礼貌、喊得甜些,他就帮你捉了。”
李无颜微微张大了眼,抬眸望着同样张大眼的少年,脆声道:“裴哥哥,你可以帮我捉一条红鲤鱼吗?”
“……”裴液当然不是捉不到条锦鲤,只是正如女子所说,现下真气又不能离体,要捉鱼说不得真得破个洞自己跳进去,要么就得削根杆子钓上好久,或者要么就得……
他回头看了一眼肩上的小猫,小猫不看他。
裴液握住小女孩儿的手,温声笑道:“我没骗你,只是确实难抓——这样,等你后面做完了功课来找我,我带你凿个洞,再给你削个小鱼竿,让你自己把它钓出来好不好?”
李无颜张大了嘴,眼睛亮晶晶的:“给我的小鱼竿吗?”
“嗯。”
“裴哥哥你会钓鱼吗?”
“我可会了。”裴液笑。
在小女孩儿期许的、对各种细节的不停询问中,红鲤鱼似乎也被抛到一边了,天色将暮,殿外另一边终于传来了女史的呼唤,那是道衣色很淡的身影,裴液远远看着,莫名觉得那像道没什么情感的纸人,李无颜瞧见后小脸白了一下,转过身和裴液二人道别。
裴液牵着她送过去,李无颜有些低落,不舍之色溢于言表:“裴哥哥,你明天还来找我玩儿吗?”
“嗯……看有没有时间吧。”
“明天,明天我想看着你做小鱼竿。”李无颜咕嘟道,“你能来找我吗?”
“也不用那样紧吧,”裴液笑,“你先和宫里的其他姐姐们玩儿,踢踢球,跳跳格子……想钓鱼的时候咱们再一起玩儿。”
“……”
“嗯?怎么了?”
“宫里没人跟我玩儿。”李无颜小声落寞道。
“怎么会呢,不是好多哥哥姐姐跟着你吗?”
“真的,他们……他们不是哥哥姐姐。”女孩儿皱着眉头,幼小的年纪还有些语无伦次,“他们只是跟着我,我让他们凿冰他们就凿冰,让他们做网他们就做网,他们也不和我好好说话……只有,只有裴哥哥你会真的和我一起捉鱼……还有长姐姐,会跟我好好说话。”
“但是教习她们都不许我来长姐姐这里。”她又低头补充道。
女孩儿说得混乱,但裴液其实明白了她的意思——所谓的“和我玩儿”,无非就是“好好说话”四个字。哄骗不是好好说话,管教不是好好说话,每一言语都跪地趋奉当然也不是好好说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是工具,确实不是玩伴。
只是在这座宫中,这样的平等确然是一种奢侈。
裴液握了握她的手,微笑道:“行,那明天我去找你,带你削小鱼竿。”
把这位小公主交在等候的女史手中,和她依依惜别,裴液回到朱镜殿前,暮色四合,那袭红衣依然凭在阑干前。
“无颜也六岁了。”她淡声道。
“……什么?”
“六岁,是帝子们苏醒体内麟血的年纪,也会进行第一次的聆诏之试,算是自诞生以来,第一次和麒麟产生链接吧。”
“……”
“你没注意到吗,我想整整一天,无颜的口中都没怎么提‘娘亲’这个词吧。”李西洲闲聊般淡声,“理所当然的,麟血的帝子比他们的母亲更尊贵,在宫里,娘亲未必总是有资格养育自己的孩子。”
“……”
李西洲掠过这个话题,转眸看向他:“你呢,明月宫之行如何?”
裴液立在三尺外,恭谨一礼:“卑职过了一遍,有些了解,暂也说不上什么头绪。”
李西洲点点头:“不急,你慢慢探看调查就是。”
裴液再躬身一拜:“殿下,那卑职先告退了,明日再入宫谒见。”
李西洲淡眸看他一眼:“你住在朱镜殿就是,不必麻烦了。”
“……”
“左右偏殿你择一间,自己收拾收拾。这些时日若非查案,你就跟在我身边便是。”李西洲平声吩咐道,看着他,“有什么不便吗?”
“……遵殿下口令。”
李西洲点点头:“早食晚食都有人送来,你想吃什么提前报御膳房就是,我吃得冷淡,未必合你胃口。”
裴液再拜应声。
李西洲不再多说什么,裹了裹大氅便往殿中而回,天边最后一丝夕光消去,裴液顿了一会儿,跟着女子走入了这座宫殿,回身关上了门。